秋風大起。
已經是八月底了,不知不覺中,中秋就在戎馬之中經過。俞國振突然間有些想念留在京師之中的方子儀,想念新襄的大米,想念會安的水果了。
“秋風漸起,鱸魚堪膾啊。”
當初西晉即將傾頹,張翰自知無力迴天,便以秋風漸起鱸魚堪膾爲藉口,棄官辭南下避禍。俞國振突然說出這樣的話,讓孫臨極是驚訝。
在孫臨心目中,俞國振一直是極爲積極進取的,他身上似乎有着永遠用不完的精力,做起事來很少瞻前顧後,無論遇到什麼困難,都能奮勇向前。
有時候孫臨想來,古之成大事者,無不是這種人物。他拿自己相比,自己喜好美色遊樂,喜好美酒佳餚,喜好奢侈享受。而俞國振對這些……美色他也喜歡的,但並不是太主動,否則以他秦淮河第一風流人物,後院裡早就鶯鶯燕燕,至於別的,他都是淺嘗輒止,顯得極有自制力。
這種自制力是孫臨做不到也不懂的,這是一個狂亂醉迷的時代,富庶繁華的江右城市中,瀰漫着一股末世的頹歡,整個大明都籠罩在腥紅的靡靡霧氣之中,而俞國振,卻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
當然,也只有孫臨這樣熟悉俞國振的人才會有這種感覺,在旁人看來俞國振最多就是有些恃才傲物罷了。
“濟民,你想回鄉了?”孫臨問道。
“是,這應當是此戰最後一役。”俞國振說到這,心中突然有些好笑,自己險些將最祥瑞的話說出來了,什麼“打完這一仗我就回家”、“我要回去結婚”之類的。不過打到現在,他也確實厭了累了。
連他都有這種心理,可想而知,那最先隨他北上的不足二百家衛的心理。
“都準備好了麼?”他問田伯光。
“都準備好了!”
張正的到來,並沒有取代田伯光的敵前指揮之職,這是俞國振定下的規矩,防止因爲人事糾紛導致在前線令發多端造成矛盾,凡是沒有總部明確的命令,即使是資格最老的高大柱到了前線,也不得取代前線指揮權。
“那麼就開始吧!”俞國振下令道。
與此同時,阿濟格也接到前哨經過冷口關,冷口關城上既不閉關也不派人攔截的消息。
“高起潛終究是沒種的太監,嘖嘖,倒叫我有些遺憾,若是他膽敢閉關,我們便可以再做一場。”
阿巴泰又是冷笑:“這話說得有什麼意思,誰不知道,高起潛得了賄賂,便是讓他將紫禁城裡的皇帝賣給我們,他也只會問我們出多少價錢。”
這話吐出,阿山等人倒不驚訝,但地位稍低的則不禁恍然大悟,難怪明軍守兵這般奇怪地不戰不閉,原來崇禎皇帝派來的監軍大太監高起潛竟然收了賄賂!
“阿巴泰,管住你的嘴巴。”阿濟格這次再沒有顧及什麼,揚古利不在,他根本不把阿巴泰放在心上,喝斥他有如喝斥自己的包衣奴才:“如果你不想皇帝治你的罪,就不要用你那張大嘴巴到處嚷嚷!”
阿巴泰只要將他洋洋得意的勢頭打下去便心滿意足,因此哈哈一笑,露出“我好怕”的神情,便不再言語。
“走,動身!”
隨着阿濟格的一聲令下,建虜主力開始北進,大模大樣地穿過了冷口關。
建虜的總數有八萬,擄掠到的人口、牲畜有十八萬,糧草補給輜重加起來就更是不知多少,他們要過關,絕非一時一日能完成。
雖然主要的戰利品都留在後方與輜重一起運送,但搶先出關的建虜清兵仍是滿載而歸。他們“俱豔飾乘騎,奏樂凱歸”,按照阿濟格的吩咐,他們還砍塞上松柏,在上面書上“各官免送”字樣,立於道路之旁。
等輪到莫爾庚額他們準備出關,已經是九月三日的下午。他回頭望了一眼中原的花花世界,目光中盡是不捨。此次出關,不知何時才能再回來搶掠,讓他心中甚是記掛。
不只是他,絕大多數建虜都是這樣,這一次的戰利品尚未送回,就已經在想着下回何時來了。
不過在他回過頭來時,卻看到五百餘騎從東方過來。看對方模樣,倒象是分道劫掠歸來的自己人,他們大聲喧譁談笑,口裡說的既有怪里怪氣的大明官話,也有卷着大舌頭的滿語。
已經是連續三日安穩,因此建虜多少有些大意,不過還是有個牛錄“咦”了聲:“那是誰?”
旗號上倒是他們正黃旗,莫爾庚額眼尖,看到其中一個身影,正是自己的弟弟席特庫。他頓時歡喜了,此次兄弟兩一起出徵,席特庫是第一次作戰,故此被留在長在外接應,現在他竟然也到了這裡!
“是我們正黃旗的人,是我兄弟席特庫!”莫爾庚額叫道,然後驅馬上向:“席特庫,席特庫!”
建虜爲了防止軍心不穩,並沒有將俞國振襲擊接應部隊之事告知普通八旗士卒,因此,莫爾庚額只道是武英郡王阿濟格讓這些接應之人也入關轉轉。算起來他有三個月未見自己兄弟了,此時便不管不顧向那邊衝了過去。
他並不知道自己衝過來引起了什麼反應。
只衝到一半,他便感覺到自己象是被一羣猛獸盯住了,而且那猛獸還是白山黑水之間最可怕的龐然大物東北虎。
他不由得勒住了馬。
張正眯着眼,虎視着莫爾庚額,在他們的計劃之中,可沒有這種意外的變故!
建虜的炮隊,一直是俞國振想襲擊的對象,但始終被建虜用少則三千多則五千的精銳所保護,俞國振沒有找到機會。這次準備截住建虜的尾巴,得到霍彥等人偵察來的消息,知道建虜果然驕狂,將輜重、火炮和劫擄來的人口大多放在後邊,便將其炮隊列爲必襲目標。
他遣張正率惡補了幾句滿語的虎衛,要冒充建虜前去接近,乘機闖入炮營之中。但現在距離炮營尚有一百五十丈,便有一個建虜衝了過來。
“那是我哥哥,我兄長!”
席特庫都快哭了。
他被俘之後,爲了活命,自願成爲俞國振的“包衣奴才”,俞國振待他說不上苛刻,但也絕不是大度。可越是這樣,就越震懾得席特庫雙股戰戰,只恨不得連俞國振如廁都在糞坑裡守着。等俞國振與張正等會合之後,他看到又是兩千精銳無比的家衛,這下更是認定,俞國振可是比貝勒更大的主子爺,即使不是親王,也是一個郡王!而當他吞吞吐吐地將自己的疑問說給霍彥聽後,霍彥覺得這是個機會,頓時告訴他,自家公子可比什麼親王郡王強大得多,在海外有比兩個滿洲還要大的土地,管理的人口多達數百萬,帶甲之士五十萬,只因爲與大明天子有交情,故此才帶兵前來相助。
這一番話唬得沒有見過多少世面的席特庫眼睛瞪得雞蛋大,心裡既是害怕又是歡喜,害怕的是自己似乎不大討主子爺高興,歡喜的則是自家主子爺越是家大業大,自己以後的前途就越大。
至於給人當奴才顯得沒有出息沒尊嚴——對於此時的滿人來說,給人當奴才纔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便是他們的開國汗王努爾哈赤,當初也不過是李成樑門下的奴才麼,甚至有努爾哈赤在建州女真內部的敵人說,他根本就是漢種,他母親在李成樑家中爲婢時懷的他(咳,戴小樓你這個太監)!
他心中琢磨,在滿人當中,象他這般的難有出頭之日,倒是到了俞國振這邊,或許還有機會,故此辦事倒是非常上心,此次襲擊炮隊,他更是自告奮勇,要求充當前鋒。
結果卻看到了自己兄長莫爾庚額!而且莫爾庚額還衝着他跑過來!
儘管新襄虎衛打扮成滿人的模樣,滿口也是半通半不通的滿語,可是席特庫卻是一清二楚,只要自己兄長靠近,隨便問上兩句,便會露出馬腳!
而且這種局面不在計劃之內,虎衛對此的反應,極可能是殺了他的兄長然後提前發動攻擊。雖然這樣可能會付出更多的傷亡,也有可能導致計劃失敗,但若是莫爾庚額再接近,這些做事果決的虎衛,會毫不猶豫採用這種辦法!
席特庫與兄長的關係不象其餘滿人特別是滿人貴族之間那樣尖銳,窮人的孩子早當家,他們父親死得早,莫爾庚額很早就在外作戰,支撐着家庭,某種程度上,莫爾庚額養大了席特庫。
他不想自己的兄長死!
現在唯一之計,便是他出去應付他兄長,拖延一會兒時間!
但他才一動,就發現自己被有意無意夾住,他一凜,他現在還未得到虎衛的完全信任,對方若是動手,可不只會殺他哥哥!
“牛錄額真,牛錄額真,那是我哥哥……張團正,那是我哥哥,讓我去應付他,求你,求你了!”
席特庫知道唯有張正纔有權放他過去,他立刻向着張正道。
張正眯着眼睛轉過來,盯着他,現在,輪到席特庫感受到那種被猛虎盯着的滋味了。
那邊莫爾庚額也似乎發覺了有些不對勁的地方,放慢了馬的腳步。張正知道,自己做出決定的時間不會太多,他必須果決,再果決!
要麼,就讓席特庫去應付他兄長,將此行衆人的安危,都賭在這個滿人的忠誠上,要麼,現在就動手,將他們兄弟都殺了,向炮隊發起衝鋒!
雖然反覆提醒自己要果決,但張正還是沒有能夠在第一時間做出決定。
朔風吹過冷口關,讓人遍體生出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