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酉時將過,西天邊際被雲層遮住大半的太陽即將沒入如黛山巒,金陵城的大部分城門也從這一刻起緩緩關閉。
年約二十眉清目秀的店小二匆匆進入開始打烊的張記成衣鋪,堂中的二掌櫃沒等大汗淋漓的小二開口就大步迎上:“東家左等右等見不到你人,半個時辰前纔回府,真是的,你現在趕快去東家府上稟報,再慢慢吞吞的我收拾你!”
店小二來不及辭別自己的親叔叔兼二掌櫃,轉身出門飛也似衝過街口轉入三山街,掠過半里長的大街在十字街口折而向北,馬不停蹄向會同橋頭的東家府上跑去。
終於到達掛上燈籠的庭院大門外,累個半死的店小二停下腳步喘息擦汗,向門口關切的門房老頭擺擺手,呼吸稍微順暢些再次小跑進入院門穿過前庭,跟隨等候在亭廊上的老管家前往東家的書房。
“來了,先喘口氣再說話吧,小娟,給志才倒杯茶吧。”
身穿月白色細棉便裝的應大掌櫃面帶和藹的笑容看向氣喘吁吁的店小二,放下手中賬本端起茶杯。
名叫志才的店小二接過丫鬟遞來的暖茶一口喝完,擦擦嘴上前兩步開始稟報:
“小的遵從東家吩咐,這大半天一直遠遠跟着朱道長兩個,直到金川門關閉的前一刻,朱道長兩個與紫陽觀玄青道長几個匯合,坐上馬車領着滿載傢俱和各種貨物的五輛大馬車出城,小的才快步跑回來。”
“買這麼多傢俱?看來幕府山下的紫陽觀確實增加了不少人手,那座破敗道觀的重建恐怕開工在即。”應大掌櫃做出合理判斷。
小二連連點頭,在東家示意下詳細道來,從朱道臨兩人登上泰灃飯莊說起,一直說到朱道臨賣掉“佛心水晶球”捧着裝有兩件青花瓷器的木箱走出翠微齋才被東家打斷:“你都看清楚了?”
“那‘佛心水晶球’沒看清楚,小的擔心朱道長認出來,沒敢靠近,當時店裡起碼有十五個客人,大多是官宦家的女眷,其中兩個我認得是江寧縣丞裴大人的夫人和裴家三小姐,這些人都圍着那‘佛心水晶球’久久不散。”
“小的悄悄躲在後邊偷偷看,瞧不真切,不過朱道長用水晶球換回翠微齋兩個永樂朝青花瓷瓶、兩張百兩銀票和一百兩現銀的時候,裡面的客人一直圍着看,小的倒是看得清清楚楚。”小二非常誠實,沒有半點敷衍。
應大掌櫃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這麼說來,朱道長沒有將他那串藍寶石念珠賣給翠微齋?”
小二非常肯定地回答:“肯定沒有,我按照東家吩咐貼別留意那串念珠,在翠微齋的時候,朱道長左腕上那個青黑色金剛圈還在,右腕上那串寶石念珠沒了影子,估計是出了咱們的鋪子登上馬車之後他就收起來了。”
應大掌櫃終於放下心來:“很好,接着說。”
小二習慣性地應一聲:“朱道長離開翠微齋後,直接走向西面的河邊大柳樹,裝有青花瓷瓶的木箱由玉虎道士捧着,可沒走到五十步外的周家巷口,裴夫人的丫鬟追了上去,我落後二十步沒敢靠近,但從丫鬟的手勢和隱隱聽到話語中,猜出她是詢問朱道長還有沒有水晶球?”
“果然,朱道長猶豫片刻,裴夫人和三小姐不一會兒也過去了,我隨即沿着河邊石欄悄悄靠近,聽到裴夫人向朱道長解釋說,她婆婆的七十大壽快到了,希望能買到件新奇賀禮,這回朱道長沒多想,從玉虎道士掛在胸前的小背囊裡掏出個五寸見方的精美木盒子,裴夫人和三小姐打開一看,當即高興得叫起來,三小姐大聲說沒想到竟然是水晶觀音,太好了!最後……”
“打住!這水晶觀音你看清楚是什麼樣的沒有?”應大掌櫃似乎很意外。
“這回我悄悄站在朱道長側後的石墩上,離得近,太陽又好,看清楚了,盒子中那個比鵝蛋還大的水晶球渾圓剔透,中間竟然有座約一寸高如同白玉般的觀音像,在陽光下非常璀璨奪目,可惜沒能近看。”小二臉上滿是留戀之色。
應大掌櫃頗爲意外:“沒想到朱道長竟然帶着這麼多寶貝,是我疏忽了,只顧盯着那串寶石念珠,唉……繼續說吧。”
小二用力嚥了咽口水:“三小姐太過高興,又笑又跳,走過邊上的幾個書生很快圍上來,裴夫人連忙關上盒子,數出十張百兩銀票塞進朱道長手裡,抱着盒子和三小姐樂呵呵鑽進跟在後面的轎子走了,朱道長邊笑邊搖頭,最後只是看一眼手中的一沓銀票,數都不數就揣進懷裡,很快走到河灣的大柳樹下,坐馬車前往靈應觀。”
“可經過朝天宮東北角街口的時候,馬車忽然在劉大善人家開設的粥棚前面停下來,朱道長和玉虎道士先後下車,繞過百十個等候施粥的流民,走進棚子裡和劉家派出施粥的幾個下人交談好一會,我連忙穿過流民中間靠上去,看到朱道長轉過身,從玉虎道士掛在身前的包袱裡摸出五錠十兩重的銀子,請劉家的下人代爲購買糧食賑濟災民,託付完他轉身就走了。”
“劉家下人捧着五十兩銀子傻乎乎站在棚子裡不知所措,連句感謝的話都忘了說,離得近的幾十個災民明白過來,全都衝登上馬車的朱道長和玉虎跪下了,當時我也挺意外的,沒想到朱道長心地這麼好。”
應大掌櫃神色變得嚴肅起來:“這半年來,從淮北逃難過來的災民越來越多,城裡城外不下三千人,承載皇家榮耀而且富得流油的朝天宮和佛教聖地清涼寺,至今沒有辦過一次賑災善事,全都靠應天府衙和兩縣父母官百般說服城中富紳集資賑濟,唉!由此看來,這個朱道長的心胸非同一般啊!”
小二知趣地沒說話,他也聽不明白東家話裡的複雜含義,只知道朱道長的義舉值得尊敬。
“接下來朱道長去了靈應觀吧?”應大掌櫃接着詢問。
小二搖搖頭:“沒有,朱道長先是坐車到太平橋,買下五罈子洋河大麴,又買了幾大包鬆糕和兩大罐砂糖,這才坐車轉頭前往靈應觀,朱道長兩人進去的時候冷冷清清沒人招呼,等了好一會兒,才見兩個老道長領着四個小道士出來迎接,見禮完畢,幾個小道士把馬車上的酒和禮物搬進去,兩個老道長客客氣氣地請朱道長進去,大半個時辰後又客客氣氣地送出來,最後朱道長坐上馬車,直接趕往金川門內的馬車行與其他人匯合,我看着他們出城才趕回來。”
應大掌櫃對小二的表現非常滿意,當即答應三個月後結束他的學徒生涯晉升一級,小二高興得當即跪下磕頭致謝。
打發走機靈勤快的店小二,應大掌櫃在書房裡來回踱步,反覆考慮,直到夜深才讓一旁準備爲她暖牀的漂亮丫鬟把老管家叫來一起商量,最後在老管家的建議下,終於做出個重要決定。
應大掌櫃和老管家商議的時候,朱道臨同樣和師叔玄青道長盤腿坐在油燈下,玉虎等四人端坐在另一側牆下一溜擺放的新睡榻上入靜練功。
“既然你覺得滿意,那就買下來吧,不但能成全你在城中開辦義學賑濟貧苦的善舉,日後我和你的師弟們進城辦事也有個落腳之處。只是靈應觀後院緊靠烏龍潭的百十丈地面被水泡塌了,需要修築一道兩百步左右的堤岸,又要花掉不少銀子。”玄青道長非常支持朱道臨的置業計劃。
朱道臨感激地笑道:“那麼師叔您看,買下後改成什麼名字好?靈應觀幾位道友自己不爭氣,被山上那羣和尚抓住機會搞得灰頭土臉的,原來的觀名肯定不能再用了。”
玄青道長考慮良久:“靈應觀西面的山腳和南面的院牆外,有兩片生長百年的茂密紫竹林,乾脆就叫紫竹園吧,這名字雅緻,也不容易招人嫉妒。”
“紫竹園?這可不像道觀的名字啊!”朱道臨不怎麼滿意。
爲朱道臨想得很周到的玄青道長細細解釋:“既然你決定買下來,就是你私人的產業了,你在那地方開辦義學的同時兼顧經商,不更加方便嗎?爲何還要把那片地方當成道觀?”
朱道臨很驚訝:“道士能擁有自己的產業嗎?”
玄青道長翻了個白眼:“你是真不明白還假不明白?”
“我明白什麼啊?”朱道臨疑惑不已。
玄青道長看清朱道臨不是裝的,而是真的不懂,只好敲敲桌面解釋起來:“我們道士與那些斷子絕孫的禿驢截然不同,我道教奉行的是道法自然,所以你就是娶十個老婆也沒事,何況擁有自己的產業?”
“而且我道教是大明皇家信奉的國教,天下道教各派的產業連同道士名下的土地財產都不用交稅,明白了吧?”
朱道臨做夢都沒想到做道士竟然這般威風:“實在想不到……既然這樣,我聽你老人家的,就叫紫竹園吧!”
“別高興太早,我問你,你準備如何籌集買下靈應觀的八千兩銀子?是不是打算這幾天統統賣出你箱子裡那些稀奇玩意?或者是賣掉那十面西洋鏡子?”玄青道長臉上沒什麼表情,心裡卻在擔憂。
深思熟慮的朱道臨連忙解釋:“師叔放心,只需賣掉我手腕上這串藍寶石念珠就差不多了,要是不夠,最多再賣出一套水晶酒具,剩下的包括西洋鏡子在內的所有物品我一概不碰,從現在起就全部交給您老人家處置,這樣你老總能放心了吧?”
玄青道長終於放下大半個心:“還是得小心行事爲好,千萬不能急功急利,銀子不夠可以從我這要,反正重建紫陽觀得一步步來,不會一下花掉幾十萬,做事穩妥些總是不錯的。”
朱道臨點點頭:“謝謝師叔!除了購買靈應觀之外,我沒有什麼花大錢的地方,估計過一陣子,我還得出去十天半個月的,您老……”
“等等!”
玄青道長有些着急了:“你要去哪兒?”
朱道臨爲難了:“師叔您不是答應過不再問的嗎?”
玄青道長幽幽一嘆:“道祖庭很快來人,如果我推測不錯的話,祖庭掌教不但把你歸入嫡傳弟子之列,還會藉此機會賜予你法號和金印,一旦紫陽觀完成重建,即會舉行大典,屆時你我不僅是紫陽觀的住持,還將獲得祖庭賦予的開宗立派權力和資格,唉!我實在不願意你離開,有你在我身邊,我心裡踏實,感覺自己年輕了十歲啊!”
“師叔……”
“不說了,我答應你就是,唉!夜深了,睡吧,明天還得忙呢。”
一夜無話,次日上午,朱道臨和玄青道長做好採購計劃走出大門,還沒走到臺基之下,就驚訝地看到至少二十幾輛大馬車組成的車隊源源而來,打頭的馬車上高高飄揚一面應家總號的三角旗幟,旗幟下端坐在車伕位置上的,竟然是朱道臨熟悉的應大掌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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