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支龐大的農兵對城裡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他們眼裡只有這幾百名後金士兵,在那位白袍騎士的率領下,近萬人馬就這樣沉默的向前挺進。現在距離拉得相當近了,可以看清楚他們的裝備了,這支部隊裝備的一大特色就是雜,雜得很!絕大多數人別說皮甲棉甲了,連戰襖都沒有,很多人都是莊稼漢打扮的,盾牌很簡陋,不過還能擋住流矢,就是兵器慘了點,連最普遍的長矛也沒能大量裝備,上萬人的部隊,拿火槍的,拿鍘刀的,拿斧子的,通通都有,有不少人甚至拿着柴槍!果然是沒有最爛,只有更爛,連衛所官兵的裝備都比他們強啊,就這樣的裝備還敢跟滿洲鐵騎野戰?簡直就是找死!塔布倫的目光落在那一百來名騎兵身上,在他看來,這一百來人就是整支部隊的核心,幹掉了這一百多騎,這上萬人馬就會崩潰,接下來,不外乎是一場屠殺罷了。不過這羣烏合之衆也挺有意思,居然一點都不怕,真不知道該誇他們勇敢還是該罵他們愚蠢了。
那名白袍將領也在打量自己的對手,目光從那高大健壯的戰馬和精利的盔甲兵器上掠過的時候,露出一絲羨慕。
僅此而已。
他揚起右手,身邊的號手吹響號角,嗚---嗚---號聲震天,涌動的人潮戛然而止,弓箭手和火槍手越衆而出,列隊,長槍兵蹲下,矛杆插入地面,後面的人用腳頂着,槍尖密密麻麻,看上去就像一大片蘆葦,這是標準的以步拒騎戰術。那些拿着刀斧鐵錘的留在後面,看樣子是充當啦啦隊的,一番調動略顯雜亂,卻很到位,該前出的弓箭手火槍手絕沒有一個留在後面,該呆在後面的也沒有一個跑到前面來。塔布倫心頭微凜,看來對手並非等閒之輩啊!他的麻煩還遠不止於此,那名看起來很文雅的白袍將領縱馬在陣前飛馳,聲音聽起來不是很響亮,但是字字清晰:“等一下韃子衝過來,不要慌張,等他們接近到百步之後,火銃手先開火,弓箭手再放箭,火銃手打完一槍,弓箭手射完三箭後馬上退入陣中……長槍兵不能動,沒有命令,哪怕韃子的馬蹄踩到你的身上,也不能動!不必用槍去刺,就這樣用槍尖對準韃子的戰馬,等着它們自己撞上來,明白嗎!?”
千軍萬馬轟然應諾:“明白!”
白袍將領圈轉馬頭,揚鞭指向已經排出牛角陣準備衝鋒的後金軍隊,聲音激憤:“韃子破邊而入,縱橫京畿一月餘,焚我城池,戮我百姓,淫我婦女,血債累累,罄竹難書!他們的所作所圍,這一路上你們都看到了,我等身爲大明的大好男兒,還要讓這幫畜生在我們面前猖狂到什麼時候!如果你們還有一點血性,今日就隨本官在這裡,與這幫畜生決一死戰,殺絕他們每一個人,用他們的血償還他們欠下的血債!!!”
近萬人馬嘶聲狂吼:“殺絕他們!!!”
近萬個喉嚨裡發出的怒吼匯成一道霹靂,幾乎震散了漫天烏雲。塔布倫眼皮跳了跳,露出一絲獰笑:“氣勢倒是挺嚇人的,不過,我也不是嚇大的!”手掌揚起,狠狠劈下:“進攻!讓這幫明狗知道我們的厲害!”
數百騎兵齊聲吶喊,一夾馬腹,戰馬狂嘶,撒開四蹄徑直朝着明軍的方陣衝去。他們顯然並沒有將這近萬人馬放在眼裡,在這些驕兵悍將眼裡,這些步兵就是一叢叢韭菜,他們愛怎麼割就怎麼割!別說,他們還真有驕傲的本錢,因爲他們是騎兵,在這大平原上,騎兵幾乎是無敵的,沖垮十倍、二十倍於己的敵軍步兵都不是不可能的事情。步兵在大草原上對抗騎兵,實在太需要勇氣,而明軍缺的,偏偏就是勇氣,他們有信心一次就將這支明軍沖垮!
地面凍得硬梆梆的,對於騎兵來說,這是一個相當有利的條件,戰馬跑起來很省力,衝擊力也就更強了。數百騎在兩裡外緩緩加速,每往前推進一段就狂喊一聲“萬勝”,開始的時候還不怎麼樣,等到速度提起來之後,吼聲和蹄聲混合,滾雷一般,雪粉揚起數丈之高,像是颳起了風暴,地面震動,甲光刀光閃耀,人喊馬嘶,那場面稱得上是恐怖了。幸虧這幫傢伙跟楊夢龍打了近一天,體力消耗相當大,否則那氣勢將更加可怕!
一里,戰馬開始高速奔跑,無數個馬蹄雨點般敲打着地面,聲如雷震。
明軍方陣巋然不動。
三百步,後金鐵騎開始衝刺,海螺號吹響,馬背上的騎兵抄起了強弓。
明軍方陣起了輕微的騷動。
兩百步,數百支利箭已經搭上了弦,馬疾如風,勢不可擋!
明軍的弓箭手和火槍手面色發白,幾支箭飛了出去。白袍將領厲聲喝:“穩住!穩住!”
一百步,後金騎兵的輕箭呼嘯而出!
白袍將領喝:“打!”
砰砰砰砰砰————
幾百支火槍爭先恐後的響聲,明軍方陣騰起一陣硝煙,甚至爆出大團火光————十幾支火槍炸膛了,火槍手手臂被炸成了殘廢,臉上血肉模糊,失聲慘叫!彈丸破空而來,敲在鐵甲上,冒出星星點點的火花,風馳電掣的鐵騎發出一陣慘叫,二三十人被打下馬去,轉眼間就被踩成了肉餅。但是後金騎兵射出的輕箭也將明軍的火槍手掃倒了一大片,沒有披甲成了這支明軍的致命弱點,哪怕是輕箭也能輕易的射穿他們的身體,箭雨掃過,七八十八橫七豎八倒了一地!
白袍將領的也中了一箭,不過輕箭沒能射穿他的鎧甲,掛在甲葉上了,他不爲所動,聲音如岩石般冰冷、堅硬:“放箭!”
嗖嗖嗖嗖!
上千名弓箭手同時放箭,箭雨密集,又有一批後金騎兵被射成了刺蝟。不過這一陣箭雨的效果還不如剛纔的火槍齊射,太散亂了,有不少弓箭手只裝備了獵弓,弓力很差,射出去的箭除非湊巧射中眼睛、咽喉這些要害,否則就只能給身披鎧甲的敵人撓癢癢了,一些後金士兵中了十幾箭居然跟沒事似的,箭若聯珠,弓弦顫動間,明軍的弓箭手和長槍兵應弦而倒!
六十步!
明軍的弓箭手還在手忙腳亂的抽出第二支箭向騎兵瞄準,一波重箭射了過來,登時慘叫聲此起彼伏,別說弓箭手,就連有盾牌保護的長槍兵也紛紛栽倒。重箭的威力太大了,不是他們手裡那簡陋的木盾擋得住的,破甲重箭很輕鬆的射穿了木盾,刺入盾兵的手,痛得他們直跳起來,把長槍兵暴露出來,重箭呼嘯而來,長槍兵自然不會好過,原本密集而整齊的槍林出現了大大小小的缺口。第二波重箭射來,缺口更多了,後金騎兵對此很滿意,雖然體力消耗太大,沒有發揮出最佳水平,但是對手那慘不忍睹的披甲率讓他們有了大顯射手的機會,幾輪對射,明軍已經死傷過百了。以他們的經驗,明軍馬上就會崩潰,接下來,該讓他們的馬刀痛飲鮮血了。射完這一箭後,他們不約而同的把弓掛起,拔出了馬刀,準備大開殺戒。
然而————上過戰場的將領最討厭的就是這個詞了,一旦這個詞冒出來,準沒好事,這次也不例外————然而,揚起馬刀的後金騎兵驚訝的看到,儘管明軍的方陣已經開始混亂,但遠遠還沒有到崩潰的程度!
麻煩了!
自信得近乎盲目的後金騎兵尷尬的發現,他們把自己逼入了欲進不得欲退不能的困境:前面長槍如林,撞上去百分之百會被穿成糖葫蘆;後面是奔涌而來的自己人,後退只會跟自己人撞成一團,死得更快!怎麼辦?
只能涼拌,因此現在他們距離明軍方陣只剩下三四十步,想繞開都來不及了,只能眼睜睜的看着自己和周邊所有人一樣,直直的撞上那一叢叢的長槍!直到現在,他們才猛然醒悟,遊牧民族在對中原王朝的戰爭中,有一個鐵律,那就是“陣列不戰”,一旦中原王朝的軍陣布好了,再正面硬啃就只能撞得頭破血流了!一場場勝利,明軍的孱弱,讓他們忘記了這一鐵律,他們爲此付出了慘重的代價!
呼嘯的洪流撞上了鋼鐵叢林,長長的鋒線上人仰馬翻。長槍捅穿了戰馬的身體,戰馬驚人的衝擊力生生扭斷了槍桿,撞在長槍兵身上,槍桿折斷的脆響,長槍捅穿肉體的悶響,戰馬慘烈的狂嘶,被馬蹄踩中的士兵淒厲的慘叫,被垂死的戰馬壓得筋斷骨折的士兵的悶哼,嘈雜混亂的響起,鮮血從撕裂的肉體噴濺而出,給這曲讓人不寒而慄卻又熱血賁張的樂章糊上了厚重的血色。城牆上的明軍看得目瞪口呆,戚虎身體一震,失聲叫:“用長槍兵硬撼騎兵?有種,真是有種!”那慘烈的場面令他熱血沸騰,恨不得也帶一隊人衝出去殺他個痛快!
好在此時,堵住城門的石條已經被搬開,楊夢龍帶着他那支可憐巴巴的騎兵衝了出去,不勞他老爺子親自上陣了,他在城頭上觀戰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