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州城內。
這座被戰壕、雷場和鐵絲網三面環繞的城市這兩年規模擴大了不少,城內城外都興建了不少新建築,跟原先的蕭條荒蕪迥然不同。打從旅順大勝之後,明軍重新奪回了大半個遼東半島,在河洛新軍和天雄軍的幫助下,原先沒有得到利用的資源被迅速開發出來,比如說復州鹽場,這裡每日出產千餘石精鹽,鹽白如雪,不帶一絲雜質,不帶一絲海水特有的苦澀異味,成爲東江軍的硬通貨。山東和河北的客商用商船運來了一船船的貨物,從東江軍手中換取精鹽,然後販運到南北直隸各大城市,一轉手就是幾倍的利潤,東江軍把精鹽的出手價格壓得比較低,給了那些客商巨大的利潤空間,極受歡迎,得益於此,原本商旅斷絕的遼東半島一下子變得商船密集,商賈如雲了。正因爲有取之不盡的精鹽作硬通貨,東江軍纔得到大量招募民夫,把復州城給擴建了一遍,將一座小城變成了可以容納十幾萬人的大城市,雖說放在南北直隸也就是一箇中等縣的水平,但是在遼東,真的算是大城市了!
可惜的是,連綿的戰火讓往日的繁華景象不復存在,一看到大明與滿洲有決戰的勢頭,很多商人和旅客紛紛逃離了遼東半島,等到戰火一路朝這邊蔓延過來後,復州地區迅速掀起了一股逃難的風潮,大家一古腦的往金州旅順那邊跑,復州一下子空了下來。留守遼東的毛永俊對此也無可奈何,人家是來做生意的,看到危險當然要跑,他總不能帶兵將他們扣下來吧?好在這些傢伙只是逃到更加堅固的金州旅順,並沒有逃回山東、天津的打算,一來是海況不允許,冬天的渤海實在太危險了,這個時候出海就是找死,二來,他們捨不得與東江軍海貿所能帶來的巨大利潤,只要戰火沒有燃燒到旅順,他們絕不會離開遼東半島!
只要他們別離開遼東就好辦了,一切都好商量。
不過這股逃難風潮卻在無形中幫了明軍大忙,近三萬明軍殘兵敗將涌進復州城,由於大量商賈、旅客甚至移民逃離,毛永俊沒費什麼事就弄到了足夠的房子安頓這些疲憊不堪的將士們。他下令拿出大米來煮出一鍋鍋黏稠的肉粥,敞開了供應,同時打開倉庫拿出大量煤炭給壁爐加上,把每一幢房子都弄得暖烘烘的。這些物資本來是給那些商賈、移民準備的,他們逃了,也就沒有動用,現在正好派上用場了。
進城的明軍像木偶一樣接受着東江軍的擺弄,完全沒了感覺似的,直到兩碗肉粥下肚,他們才確定,自己還活着,想起那無數被冰雪埋葬在通往復州的道路上的袍澤,所有人都悲從中來,失聲痛哭,那哭聲像是要把心臟都撕裂開來似的,令人心酸!
作爲一國之君,崇禎的待遇自然不是普通明軍士兵能比的,在轉戰千里的途中,哪怕是盧象升都要靠啃樹此嚼草根充飢了,他仍然有飯食供應,沒餓着。現在進了復州城,毛永俊自然是傾盡全力,給他弄了一桌還算豐盛的酒菜供他享用。只是二十多天的煉獄之旅下來,這位一國之君已經是形銷骨聳,憔悴不堪,他確實很餓,很想大吃一頓,但是不遠處傳來的那一聲聲痛苦的慟哭讓他根本就咽不下。三十萬人馬呵!就因爲他的一時衝動,三十萬人馬就這樣被葬送掉了,整個大明能有幾個三十萬人馬可以供他揮霍?這三十萬人都是不畏強敵的血性男兒,也是大明數年改革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一股力量,就這樣斷送掉了,和無數生命一起被斷送掉的,還有楊夢龍和盧象升好不容易纔打拼出來的大好局面……一想到這裡,他就心如刀割,就算是熊掌鳳腮也無法下嚥了。他默然良久,低聲對這些瘦得不成樣子的將領說:“朕對不起衆位愛卿,對不起這三十萬忠勇的大明將士!朕更愧對蒼生社稷!”
一國之君是不能認錯的,他是天子,上天的寵兒,是永遠不會犯錯的。就算皇帝真的做錯了也不能認,真要認也得等到他死了,再由繼位者來替他承認錯誤,自古以來都是這樣。現在崇禎當着衆多將領的面親口承認了自己的錯誤,也算是破天荒了,然而衆將領卻沒有什麼反應,別說誠惶誠恐磕頭稱罪叫萬萬不可,就連神色都沒怎麼變。頂風冒雪,千里轉戰,他們實在太疲憊了,累得都沒有力氣再去考慮其他東西,而且他們不是文臣,學不來文臣那套,他們打心裡認爲崇禎此次貿然東征,從一開始就錯了,而且現在認錯,已經太遲了!別說什麼天子威嚴,你老人家別說認個錯,就算跪在地上磕一百個響頭,戰死的幾十萬袍澤能活過來麼?
他們對這個皇帝已經失望透頂了。
盧象升勉強一笑,安慰崇禎說:“事情都過去了,皇上就不要再多想了,還是趕緊吃點東西,喝幾杯酒恢復點力氣吧……仗還沒打完了,誰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情,沒有力氣怎麼應付得過來。大家喝酒,喝酒!”
大家舉起酒杯相互碰了一下,然後昂頭就喝。
這酒喝進嘴裡,竟是苦的,苦澀得難以下嚥。
尚可義憤然將酒杯擲在地上,切齒怒罵:“狗日的關寧軍,把我們害慘了!”
一聽到“關寧軍”三字,崇禎臉部微微抽搐,像是被人狠狠的紮了一針似的,而尚可喜則直接吼了出來:“他日若反攻,必將遼西將門斬盡殺絕,雞犬不留,關寧將士盡數打入賤籍,非如此不能消我等心頭怨氣!”
李惟鸞也罵:“就是!流寇造反可以理解,因爲朝廷對不起他們,但是朝廷對得起關寧軍!傾舉國資財供養着那十幾萬驕兵悍將,讓他們過着優裕的生活,他們竟然背叛大明!?簡直就豈有此理,他們若能一舉亡了大明還好,如若不能,他們就等死好了!”
在座的將領都打開了話匣子,用最惡毒的話咒罵着關寧軍。他們對關寧軍的憤怒和仇恨遠遠超過了對清軍的,清軍暗算他們是理所當然的事情,自古兵不厭詐,清軍能坑他們算清軍本事,但是關寧軍對他們的暗算卻讓他們難以忍受,沒有一支軍隊能夠容忍這樣的背叛和暗算!在這二十多天裡,關寧軍追殺他們是追殺得最賣力的,比清軍還要賣力,有多少人死在關寧軍手裡,他們都記不清了,這等血海深仇,放幹遼西將門的血都消彌不了!正如李惟鸞所說,除非關寧軍和清軍能一舉亡了大明,把他們趕盡殺絕了,否則,只要他們一息尚存,必與關寧軍血戰到底,不死不休!
這些將軍只顧着發泄自己心中的憤怒,完全沒有顧及崇禎的感受。他也知道關寧軍很不爭氣,卻沒有想到關寧軍會無恥到這種地步,大明傾舉國資財供養了這些驕兵悍將幾十年,幾十年時間,就算是冰冷的石頭都該焐化了,他們卻毫不猶豫地背叛了大明,往大明,也往他朱由檢臉上狠狠扇了一耳光,抽得他眼冒金星!可即便如此,衆將領在他的面前大罵關寧軍的時候他還是覺得很難堪,因爲是他一意孤行要用關寧軍充當東征主力,直接將三十萬人馬送進地獄的,想起當初對關寧軍的信任,他真想在地面上找條縫鑽進去!
盧象升看出了崇禎的尷尬,低喝一聲:“住了,不要多說了!既然你等無心喝酒就退下,讓皇上好好吃點東西!”
衆將領倒也乾脆,憤然起立,只是衝盧象升拱手行了軍禮,然後就大步流星的走了出去,至於崇禎,完全讓他們當空氣給忽略了。這一幕看得崇禎渾身發冷,呆愣了半晌才慘然一笑,說:“想不到朕失人心,竟然到了這個地步!”
盧象升嘆了口氣,說:“衆將軍還沒有從連日廝殺中緩過來,脾氣大得很,禮數不周也是可以理解的,皇上就不要跟他們計較了。”
崇禎還是慘笑:“朕哪裡敢跟他們計較,他們不跟朕計較朕就謝天謝地了!”搖搖頭,端起酒杯一飲而盡,然後學着將軍們的樣子將酒杯擲到地上砸個粉碎,望定盧象升,問:“盧愛卿,接下來你有什麼打算?”
盧象升嘆氣:“陛下,我們還是先在遼東休整一段時間,等海冰消融了再說吧,現在東江軍已經所剩無幾,撤下來的軍隊也傷了元氣,不經過一兩個月的休整很難恢復戰鬥力了……”
崇禎大喝:“朕指的不是這個!朕是問你,你是想做曹孟德還是做王莽!”
這話就太重了,當皇帝問一位大臣是想做曹操還是做王莽的時候,君臣之間基本上再無半點情誼可言,只有你死我活了。換作以前,盧象升可能會被這句話駭得跪在地上不敢擡頭,但是現在他已經心硬如鐵,只是微微動容,隨即便恢復了平靜,說:“微臣不敢!”
崇禎連連冷笑:“你不敢?只怕就算你不敢,也身不由己了!由於朕的過錯,北直隸的兵力已經被抽空了,東江、登萊、昌平諸軍自保無暇,關寧軍叛明降清,唯獨你天雄軍依然實力強勁,現在更將三萬百戰餘生的精銳之師從天羅地網中帶了出來,戰神之名,響徹天下!現在只要你登高一呼,整個遼東半島必從者如雲,天雄軍再在西北和大名道響應,不過是割據還是北上與建奴爭鋒,都是水到渠成,這樣的好機會你會放棄?只怕就算你想放棄,這幾萬將士也不甘心吧?”看得出這一路過來他對盧象升當場擊殺高起潛,斬殺他提拔的那些將領,將他徹底架空也是滿腹怨氣,現在一古腦的全爆發出來了,滔滔不絕的數落出,有的沒的全倒了出來,完全忘記了自己的處境。在他看來他已經成了傀儡,能落個漢獻帝那樣的下場就算祖宗保佑了,他也豁出去了,先出出胸中的怨氣再說!
盧象升靜靜聽着,面無表情,這些能將傳統文臣給嚇死好幾回的誅心之言並沒有在他的內心掀起多少波瀾。等崇禎說累了,他才略帶一絲苦澀說:“原來陛下是這樣看微臣的。”
崇禎冷笑以對。他本來疑心病就很重,經過這次沉重的打擊,就變得更重了,在爲求活命拼死掙扎的時候還沒覺得有什麼,現在安全了,就徹底爆發出來了,他完全忘記了盧象升掩護他拼死突圍時的忠誠,只記住了盧象升對他的架空和衆將領對他的無禮!
刻薄寡恩,疑心極重,大概是絕大多數皇帝的通病了。他們懷疑哪個大臣,絕不是因爲對方有沒有這樣的動機,而是對方有沒有這樣的能力,有能力挑戰皇權的威嚴,本身就是死罪,而盧象升現在就是犯了這條死罪了。盧象升的神情變得更加苦澀,他望定崇禎,說:“陛下,你我君臣相知都十年了吧?難道你就從來沒有相信過微臣?一次都沒有?”
崇禎冷哼一聲,沒有說話,答案再明確不過了。
皇帝是很可憐的,誰都不能相信,再忠誠的人也不行,只因爲他是皇帝!
盧象升長長的嘆了一口氣,無奈的說:“看來,有些事情必須改變了。”
崇禎一激靈,問:“你想怎麼樣?”
盧象升說:“陛下放心,微臣絕不會做曹操、王莽,陛下對微臣的賞識提拔,微臣永遠銘記在心!只是……這種一個人高高在上,讓天下人年復一年地爲他的存在而付出沉重代價的局面,該改變了……微臣多次去過湖廣和河洛,發現那裡的人即便沒有皇帝,也能活得很好,我想,天下百姓也該換一種活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