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二 精銳盡出

華北和西北依然是雨雪連綿,陰冷潮溼,春風仍在遙遠的玉門關外徘徊。然而在江南,卻又是另一番景象。春風早已吹綠了長江兩岸,吹開了奼紫嫣紅,杭州、揚州、蘇州、鎮江、南京、紹興、合肥、常熟……一座座名城沐浴在春風之中,繁花似錦。江南似乎已經從卻年的糧荒危機中恢復過來了,水道上帆影穿梭,大道上馬車飛馳,市面上人流如過江之鯽,那三千繁華,十丈軟紅,看得那些從白山黑水中走出來的女真武士們目瞪口呆。

阿巴泰用兵神速,只用了二十多天,就從北京一路衝到了南京,堪稱快如閃電。當然,他進展如此神速跟爲數衆多的帶路黨是分不開的,這一路上也就跟登萊新軍打了幾場小規模的接觸戰,然後就沒再遭到抵抗了,相反,所到之處縉紳士子們夾道歡迎,爲他提供糧秣輜重,在這種情況下他想慢下來都有點難度。在閻應元指揮明軍對多爾袞發動最後一擊的時候,他和他的軍團正沿着江岸浩浩蕩蕩的朝着南京城進發。現在他們離南京城已經很近了,南京城的洪武門已經爲他們洞開,就等着他們進入。

長江上依然是帆影穿梭,畫舫上絲樂悠悠,舞姿蹁躚,頗有點“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花”的味道。從洪武開國一直到崇禎失國,漫長的兩百多年裡,南京從來沒有發生過戰亂,真的是和平得太久,也繁華得太久了,這座城市早已喪失了軍事重鎮、帝國陪都的意識,哪怕清軍兵臨城下,秦淮河上也照樣是歌舞昇平,在這樣的心態之下,指望這座城市成爲抵禦清軍的堅強堡壘?做夢去吧!

阿巴泰饒有興趣的看着這一切,打心裡發出一聲驚歎:“真的好繁華啊……也很溫暖,這暖暖的陽光,這軟綿綿的風,讓人骨頭都發軟了……現在瀋陽還潑水成冰,萬物凋零呢!”

博洛同樣貪婪地看着這一切,年輕的臉上滿是驚歎。跟楊夢龍一樣,他也是少年成名,才二十多歲已經成爲清廷一員悍將,追隨阿巴泰四處征戰,立下赫赫戰功。這次皇太極以偏師南下,席捲南京,他自然也要來見識一下江南的風光。而江南也沒有讓他失望,一路過來這個繁華無比的花花世界超出了他最誇張的想象,他只覺得一雙眼睛都不大夠用了。他興奮的叫:“阿瑪,漢地真的是太繁華了,比起遼東來,簡直就是天堂啊!”

阿巴泰露出一絲笑意,說:“是啊,明國膏腴之地,盡在江南,現在這片沃土已盡在我大清手中,帝王之業成矣!”

博洛大笑:“只怕崇禎聽信那幫蠢貨的鬼話貿然起全國能戰之師北伐的時候做夢都沒有想到會有今天吧?還有河洛新軍,他們也做夢都沒有想到自己坐山觀虎鬥會讓我們一路衝到江南吧?現在他們肯定是腸子都悔綠了!”

聽到“河洛新軍”四字,阿巴泰眉頭頓時就擰了起來,低聲說:“博洛。”

博洛問:“阿瑪,何事?”

阿巴泰說:“到了南京,你不要進城,就帶領軍隊駐紮在南京城外。”

博洛一愣,問:“阿瑪,爲什麼?將士們跋涉千里從北京打到南京,早已疲憊不堪了,爲什麼不讓他們進城放鬆放鬆?”

阿巴泰說:“因爲這裡離河洛新軍的勢力範圍實在太近了,在長江口就有河洛新軍的名將戚虎在駐守,我們就算是睡覺也要睜着一隻眼睛,否則很有可能一覺醒過來,就會發現河洛新軍已經兵臨城下了!”

博洛咕噥:“他們在長江口才多少人馬,犯得着怕他們麼?再說了,河洛新軍有什麼了不起的?別人怕他們,我可不怕!”

阿巴泰一字字說:“你不怕是因爲你還沒有跟他們交過手……博洛,聽着,留在城外約束軍隊,一旦發現河洛新軍主力出現在長江江面上,我們立即撤回北方,一刻都不要遲疑,否則可能就再也走不了了!”

不管局面有多好,阿巴泰始終是那麼謹慎,始終是將河洛新軍當成心腹大患,這讓博洛相當鬱悶。

就在博洛鬱悶的嘀咕中,清軍先頭部隊已經抵達洪武門。

跟北京一樣,南京同樣也是無血開城,無數官吏士紳在城門外跪滿一地,其中不少大概是因爲頭皮癢,早早就剃掉了額頭上的頭髮,紮起了辮子,論無恥程度,這些陪都的大臣和官吏比北京城的更進了一步,他們的節操下限更低。在潮水般的恭維、阿諛中,阿巴泰率領少數親衛入城,博洛則指揮清軍接手南京的城防……波瀾不經間,南京便落入清軍之手了,至此,清軍的擴張達到了極限,一個北抵白山黑水,南達長江兩岸的龐大帝國已經在不知不覺中巍峨地矗立在東方,展露雄姿。

問題在於,壞就壞在他們已經達到極限了。

達到極限就意味着他們不管往哪裡走都將是下坡路,對於一個剛剛建立的帝國而言,走下坡路是非常可怕的!

正在長江溫暖的江水中洗涮刀劍戰靴的女真武士們大概做夢都沒有想到,在煙沙晦迷的河西走廊,在屍橫遍野的大同盆地,在浸透了血腥和屍臭的晉中盆地,明軍都在迅速往南挺進,這些千錘百煉的鋼鐵勁旅已經完成了各自的任務,他們將彙集到黑色猛虎旗之下,以雷霆萬鈞之勢北上,對已經有些得意亡形的清軍發動最後一擊!而清軍的幾支同盟軍,都已經被他們無情地粉碎,現在輪到皇太極了。

在安南的金蘭灣,上百艘隸屬鄭氏集團的大型戰艦往來穿梭,幾座棧橋上大批步兵排着整齊的隊列昂首闊步雄糾糾氣昂昂地登上戰艦,跟螞蟻搬家似的。苗人、羌人、俚人、彝人、藏人、瑤人……這些剽悍好戰的民族組成的大軍已經征服了整個安南,刀鋒上的血跡還沒有擦拭乾淨,他們又要大舉出徵了。這次,他們將要爲那個一直在驅逐他們、征討他們、打壓他們的王朝而戰,準確的說是爲那位爲他們找到了一片樂土的將軍而戰。他們高唱着戰歌,士氣高昂,因爲他們已經得到承諾:他們在安南建立的國家將得到大明的承認,他們將成爲大明的藩籬,擁有向大明進貢的資格!這也意味着他們不必擔心大明會過來征討他們,將他們從這片沃土上驅逐出去,爲此,替大明打一場仗又算得了什麼?他們生來就是要打仗的!

在這支蠻族大軍中,還有一支比較特殊的部隊,裝備較爲精良,士兵沉默寡言,盔甲跟蠻族大軍不大相同,他們同樣士氣高昂的登艦,而他們的國君和衆多百姓則在岸上含淚向他們揮手道別。這是占城的軍隊,占城國的歷史可以追溯到東漢,至今已經傳承了一千多年,實是東南亞地區衆多國家中的常春藤了。不過自北宋開始,這個古老的文明不可避免地遭到崛起的安南強有力的挑戰,大片國土淪喪,實力日衰。到朱元璋時代,他們最後一位英雄國君制蓬峨發出了占城的最後一聲怒吼,招賢納叛,整軍經武,三度攻破安南國都升龍城,讓安南聞風喪膽。然而這已經是占城的迴光返照了,制蓬峨戰死之後,占城國勢衰退得更加厲害,等到王銳和秦邁率領大軍殺入安南的時候,他們差不多隻剩下國都這一座孤城了。蠻族大軍以秋風掃落葉之勢將安南陳氏王朝覆滅,占城也爲之震駭,惶惶不可終日,生怕也遭到征討,不過占城對大明一貫以來的恭順救了他們的命,當他們上表表示願意向蠻族大軍臣服之後,王銳並沒有爲難他們,相反還將大批在戰爭中被安南擄去的佔族人還給他們,並允許他們收復數座被安南人侵佔的城市和大片農田,占城國國勢爲之一振,對王銳可謂感激涕零。這次聽說王銳的母國有難,要帶三萬大軍回去與清軍作戰,占城國王也急吼吼地表示願意出兵助戰,一通蒐羅集聚起兩千精兵,由占城王子親自率領,大半家底都押上去了。占城王還是很清醒的,知道脣亡齒寒,如果大明真的亡了,跟大明關係不淺的王銳肯定也逃不掉,而王銳一旦被清軍擊敗,他們這個小小的邦國也就徹底完蛋了。而且王銳和他的大戰的戰鬥力他們是知道的,跟那支來自一個遙遠到他們根本就想象不到的地方的清軍開打,那是穩贏,既然如此,何不派兵助戰,也好立一份戰功?

親自率領艦隊過來運載蠻族大軍的是鄭芝龍,他看到這些桀驁不馴的蠻族行軍進退法度嚴謹,真正做到了令行禁止,不禁慨嘆:“河洛新軍人才真是太多了,這麼一個名不經傳的人物便能將幾十萬蠻族狼兵收拾得俯首聽命,樂於效死,河洛新軍的實力可想而知,此戰……清軍必敗啊!”

王銳露齒一笑,說:“鄭提督客氣了,其實這些狼兵很好對付,只要對了他們的胃口,命都可以賣給你!只要能讓他們服氣,哪怕是讓他們跳火坑上刀山,他們也不會皺一下眉頭!”向鄭芝龍一拱手,說:“此番北上,要有勞鄭提督多多照應了!”

鄭芝龍肅然還禮,說:“不敢,此乃鄭某份內之事,鄭某也想立一功啊!”

王銳扭頭對秦邁說:“三哥,我去了!”

秦邁往他的肩甲上彈了一下,說:“去吧,不用擔心,安南有我,真臘那幫蠻子翻不了天!早去早回,還有水真臘等着我們兄弟二人去征服呢!”

王銳大笑:“那是!先讓他們多活些日子,等我得勝歸來,他們的好日子就過到頭了!”

占城王走過來,對王銳恭敬的一禮,說:“大將軍,鄙國大半精銳都交給你了,你只管將他們當成自己的軍隊來用,衝鋒陷陣,斬將奪旗,摧城拔寨,只要你一聲令下,他們都會奮勇當先,絕不二話!” ✿ тt kдn✿ ¢O

王銳笑說:“放心吧,尊貴的王,你的王子,你的軍隊都將成爲我的親密戰友,你就等着他們凱旋而歸,都城獻捷好了!”

占城王連聲說:“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王銳再次向一衆老將道別,然後登上戰艦,升起帥旗。

龐大的艦隊從港口內傾泄而出,遮蔽海面,一路向北,勢不可擋。

在海南,王鐵錘也帶領他的部下登上了戰艦。他的部隊兵力並不多,也就兩千來人,但清一色的彪形大漢,身披重甲,手持巨斧,揹負強弓巨弩,令人生畏。這些都是曾經在戰場上橫行一時的重裝步兵,河洛新軍向全火器化邁進,這些兩腿機甲怪獸也就派不上用場了,又不願意卸掉厚厚的鎧甲,放下手中的巨斧,所以都追隨王鐵錘到海南來開荒種地了。如今敵軍席捲大明半壁江山,河洛新軍和天雄軍加起來都只有六七萬人,兵力捉襟見肘,這些冷兵器時代的開罐器終於迎來了自己最後的輝煌,他們將追隨這位沉默寡言的將軍重返戰場,他們那堅不可摧的方陣和絞肉機一般的巨斧將成爲清軍的噩夢。

煙臺海風勁吹,冷得要命,偶爾有陽光灑落大地,也沒有一絲暖意,畢竟陰雨和冰雪纔是這個季節的主流,想要享受溫暖的陽光,還得再等一陣子。變形金剛艦隊的水兵們望着無邊無際的海冰,咬牙切齒,恨不得用拳頭將這該死的海冰砸開。他們被困在這裡已經很久了,早就焦急難耐了。

強勁的海風中熱氣球慢慢降落,冷得嘴脣都白了的觀測員大聲叫:“海冰……破裂!我親眼看到的,裂開很多裂口,最闊的足有十幾丈!”

在並沒有多少暖意的陽光的照耀之下,折磨了登萊水師整整一個冬天的海冰發出喀嚓喀嚓的聲響,開始大塊大塊地崩解、消融。傾聽着海風傳來的冰塊破裂的聲響,沈廷揚露出一絲令人不寒而慄的笑容。

最多再過十來天海冰就要消失了,建奴,你們要倒大黴了!

大連灣人喊馬嘶,好不熱鬧。渤海雖然封凍了,但是這個不凍港並沒有,從大連到濟州島的航線一直暢通着,東江軍水師每天都往來穿梭於兩地之間,將濟州島軍馬場的軍馬運到大連,再送到復州。在去年冬天的惡戰中打得只剩下一匹戰馬的明軍騎兵以驚人的速度恢復過來,血紅的眼睛一直瞪着瀋陽。春天快到了,他們復仇的機會也快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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