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思明軍團向前移動了大約一千米便停止前進。一千五百米距離是河洛新軍初步掌握了座標射擊技巧的炮兵所能給予有力支援的極限,再遠的話就沒個準,炮彈該砸到自己人頭頂來了。而清軍仍然在源源不斷地向前涌,他們必須往前推進,因爲他們除了從天雄軍手裡繳獲的那批數量有限的雷擊炮和*炮之外,其餘火炮的有效射程只有三百米,對羣體目標的有效射程則只有可憐的五百米,如果不靠近一點的話,根本就打不中。
河洛新軍陣地上,口令聲此起彼伏,將領高聲呼叫着一名名軍官的名字,向他們下達簡潔明確的命令,接到命令的軍官大聲應明白,一切都是有條不絮。幾名精通旗語的聯絡官站在高高的馬車上,揮舞旗子向炮兵陣地打出一連串旗語,炮兵陣地上一直用望遠鏡盯着這邊的觀察手迅速回應,然後————
轟轟轟轟!
隆隆炮聲粉碎了戰場的沉寂,炮彈挾着凌厲的氣浪從薛思明軍團頭頂呼嘯而過,落在他們前方三百米遠,炸成一團團耀眼的火球,這是*炮在試射。緊接着,120、160毫米雷擊炮加入試射的行列,火箭炮也依次開火,各自發射兩發炮彈,在河洛新軍陣地前沿炸開一排排不大整齊的彈坑,爆響如雷,煙焰翻滾,彈片呼嘯穿飛,這場面也挺駭人的。正在推進的清軍見狀瞳孔一縮,豪格忍不住罵出聲來:“這幫明狗又在玩什麼花樣?有他們這樣浪費炮彈的嗎?”他看着都心疼,盤錦之戰,在關寧軍的大力配合之下,清軍繳獲了一批後裝線膛炮,稍一試驗便驚爲神器,多次投入戰場,果然是無堅不摧。但是炮彈數量不多,而且清軍無法生產,打一發就少一發,所以都把這些炮彈當成了心肝寶貝,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都捨不得用,現在看到河洛新軍跟不要錢似的將數十發炮彈打到空無一人的空地上,他真心想罵人!
濟爾哈朗說:“明軍這是在向我軍示威呢!”
豪格哼了一聲:“他們只管示威好了,楊夢龍那麼喜歡大炮,等逮住他之後我們就把他剁成肉醬裝進炮膛裡當炮彈打出去,怎麼樣?”
濟爾哈朗說:“等逮住他再說。”跟豪格這個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傢伙不一樣,他始終是那麼冷靜,而且十分現實,對這種放空話的舉動沒什麼興趣。
其實清軍都冤枉河洛新軍了,河洛新軍並不是向他們示威,而是單純的校正座標而已。這幫炮兵把大炮當成機槍,按照左-中-右的順序發射,每個方向都發射幾發炮彈,由前方的聯絡官觀測彈着點,然後校正。他們用不着去管自己命中了什麼,只需要確保炮彈打在陣地前沿兩三百米之內不會誤傷到自己人就行了,目標……好幾萬清軍涌上來,烏泱泱的一大片,還怕大炮轟不到人?
僅僅是調整射界校正座標,就打掉了上百發炮彈,河洛新軍的財大氣粗,着實讓人咋舌。
隆隆炮聲中,清軍繼續推進,最後,他們的前鋒部隊停在了距離河洛新軍僅四五百米處。現在不用望遠鏡都能清楚的看到,清軍跟以往有了很大的不足,有四成步兵都是手持嶄新的火槍,腰間還插着一柄四棱軍刺,隊形整齊,目光冰冷,顯然,他們也把新軍那套排隊槍斃然後白刃衝鋒的戰術給學過去了。最要命的是這幫傢伙腰間還揣着兩枚*,這玩意讓薛思明眉頭大皺————隨便一枚砸過來都要死傷一大片!他除了問候關寧軍全家祖宗十八代之外也沒有別的辦法,總得不變魔法把那些*通通變不見吧?
火槍手後面的清軍則捨棄了慣用的重劍大斧,換上了清一色的四米長槍。這個一來是戰術體系改革,長槍終究是冷兵器戰場上的王者,很難找到比它更適合陣戰的武器了;二來也是不得已的舉動,盧象升打掉晉商集團,掐斷了清軍獲取鐵料的渠道,而清軍又急需上好的鐵料打製火槍,沒辦法,只好讓負責肉搏的重裝步兵作點犧牲,換裝長槍嘍————誰都知道長槍比重劍大斧更省鐵料。也就白甲兵還留着他們慣用的重劍大斧,這些傢伙分佈在長槍兵中間,看起來有點兒另類,卻是極其危險,只要是有大批白甲兵參與的戰役,就沒有一場是能夠輕鬆獲勝的。
楊夢龍笑:“跟幾年前的我們挺相似。”
薛思明說:“就是不知道他們學了幾成?”
楊夢龍說:“怕是學了個九成了啊。”
說到這裡,兩個人都露出了凝重的神色。他們以前就是用清軍現在的戰術體系打天下的,比任何人都要清楚這一戰術體系的恐怖之處,如果清軍真的能學到九成,以清軍的剽悍勇猛,還有鋼鐵一般的意志,必將成爲一個異常恐怖的對手,這一仗,只怕不會輕鬆!
皇太極打了個手勢。
清軍前沿軍陣兩邊分開,一輛掛着黃旗、鑲金飾玉的馬車從中飛馳而出,馬車上坐着個身穿黃袍的傢伙,連聲尖叫着,兩名太監打扮的傢伙玩命地鞭打着拉車的馬,吃痛的馬兒撒開四蹄狂飆,而在後面,一隊清軍騎兵猛追過來,大吼着“崇禎休走”,朝馬車射出不帶箭鏃的箭,那個穿黃袍的傢伙更是沒命的狂叫起來:“我命休矣!我命休矣!”兩個太監同樣披頭散髮,狼狽之極。清軍無不放聲大笑,而明軍將士的面色一下子變得極其難看起來。
盤錦之戰,明軍大敗,崇禎坐着馬車落荒而逃,這一幕已經成了大明的國恥,現在清軍來這麼一出,等於打了他們所有人的臉!
薛思明面色陰沉,叫:“侯爺!”
楊夢龍伸了個懶腰,說:“打仗還帶耍猴戲的啊?有意思!”衝扎吉衝翁叫:“建奴請我們看了一出好戲,我們也不能太小氣了,請他們看出《吉祥三寶》吧。”
扎吉衝翁興奮地叫:“明白!”策馬下去,不一會兒,就在清軍追兵將逃命的馬車團團包圍,將“崇禎”從車裡揪出來的時候,他和一衆親兵押着三位仁兄上來了。
清軍的笑聲戛然而止!
這三位身材高大,半個腦袋颳得油亮,留着一根難看得要死的金錢鼠尾辮,服飾華麗,衣甲鮮明,就算是傻子都能一眼看出,這三位來頭不小,必定是大清的貴人。不過現在這三位貴人一個個都被五花大綁,那張臉青一塊紫一塊,顯然在被俘之後沒少挨黑棍————這個也是可以理解的,他們殺了那麼多人,害得那麼多老百姓流離失所,家破人亡,河洛新軍軍紀再嚴也壓制不住將士們的怒火,隔三差五給他們一頓黑棍,那是人之常情。看到清軍的旗幟,他們一個個跟父母雙亡窮得要飯的苦孩子猛然遇見了沙特外公似的,激動得拼命扭動身軀,被塞得嚴嚴實實的嘴巴發出嗚嗚聲響,眼睛瞪得極大,要不是河洛新軍親兵盯得緊,只怕此時他們早就不顧一切滾下馬,連滾帶爬的往皇太極那邊爬過去了!
扎吉衝翁也不廢話,來到陣前後挨個拔掉塞住這三位嘴巴的東西,一個一腳將他們踹下馬,動作很粗暴,不過這三位是不會跟他計較的,吭都沒吭一聲,手腳並用連滾帶爬的往清軍那邊爬過去。河洛新軍的親兵們各自拔出橫刀,策動戰馬,不緊不慢地跟在後面,隨時準備開宰。這一舉動把這三位嚇得差點就尿了,吃奶的勁都使出來了,沒命的跑,沒命的爬,似乎除了跑,他們已經不會別的了,壓根就沒有想過,靠兩條腿他們無論如何也跑不過戰馬的!
這下清軍可沒有人笑得出來了。
皇太極舉起單筒望遠鏡往那邊觀望,渾身狠狠一顫,握着望遠鏡的手手背突起幾根青筋,差點就把望遠鏡鏡筒給捏扁了。他咬牙說:“是老十四、老十五他們!”
濟爾哈朗失聲叫:“他們怎麼會落在明軍手裡!?”
皇太極咬牙說:“進攻山西的部隊……完了!”
河洛新軍正在玩着貓捉老鼠的遊戲,而在這場遊戲中友情客串老鼠的,正是西線軍團的統帥睿親王多爾袞、豫親王多鐸,還有阿濟格!這三位一向跟皇太極不和,但是現在卻跟被打慘了的孩子見了媽似的不顧一切連滾帶爬的朝他爬過來,神情驚恐,狼狽之極,這隻能說明一件事:進攻山西的那幾萬大軍,完了,完得徹徹底底,連個渣子都沒留下來!
那可是大清將近一半的部隊!
將近一半的八旗子弟,就這樣被葬送在山西了!
其實早在兩個月前,多爾袞和他所率領的部隊就在太原被明軍粉碎了,阿濟格被祖大弼生擒,多爾袞和多鐸率領殘兵敗將落荒而逃,明軍緊追不捨,連場激戰之後,多鐸也被祖大樂生俘,多爾袞逃入呂梁山,明軍如影隨形殺到,把方圓數十里圍了個水泄不通,拉網搜索,數以萬計的百姓、衛所軍加入搜索的行列,多爾袞根本就無處藏身。躲在山上啃了幾天樹皮草根之後,多爾袞終於受不了了,果斷下山向明軍投降,他已經扔掉了大清親王的驕傲,八旗悍將的尊嚴,他只想做個飽死鬼!
明軍倒是給他們飯吃,雖然偶爾還是要挨一頓黑棍,但是並沒有被弄死,這已經算是天大的優待了。但是優待俘虜從來都不是無償的,現在這三位就爲這段時間以來的優待付出了極其高昂的代價:堂堂三名帝國親王,被明軍趕狗似的趕得連滾帶爬的爬向己方軍陣,這樣的恥辱,簡直比死還要難受十倍!不光他們想死,在場的清軍也恨不得在地上找條縫鑽進去!
多鐸嘶聲嚎叫:“八哥,救救我!我不想死啊!”都帶哭腔了。
他這一開口,多爾袞和阿濟格也撐不住了,聲嘶力竭的狂叫:“八哥,救我啊!”
淒厲的嚎叫聲響徹戰場,明軍發出一陣鬨笑,清軍則嘴脣都咬出血來了,臉頰火辣辣的,就像有一雙無形的大手在照着他們的臉噼噼啪啪左右開弓的猛抽,直抽得他們眼冒金星!他們剛纔只是讓人扮了一下崇禎落荒而逃的情景,以此來打擊明軍的士氣,萬萬沒想到明軍一下子給他們拎出了三位大清親王,當着他們的面肆意折辱!
什麼叫自取其辱?
這就是了!
濟爾哈朗怒吼:“明狗!殺人不過點頭地,這樣侮辱俘虜,算什麼本事!”
清軍跟着怒吼:“這樣侮辱俘虜,算什麼本事!”
迴應他們的,是明軍肆無忌憚的笑聲,還有吉祥三寶那悽慘的、聽者傷心聞者落淚的嚎叫聲:“八哥,救我啊!求求你救救我啊————”
這一刻,清軍當真是難堪到了極點!
皇太極深深吸了一口氣,壓住胸膛的怒火,策馬出列,緩步奔向河洛新軍的軍陣。
楊夢龍見狀,打個手勢,跟在那吉祥三寶後面的騎士們哈哈大笑,拋出繩套套住這三個可憐蟲,在他們的掙扎嘶叫中一路煙塵的拖回己方軍陣,楊夢龍則策動白駝,迎向皇太極,居高臨下的打量着這個可怕的對手————這是理所當然的,駱駝比馬高了一大截嘛。
兩個終生之敵,一個意氣風發,顧盼自雄;一個雖然從容自若,但是內心的焦慮、驚慌卻再也掩飾不住了。
他們的狀態,正是明清戰場上最爲真實的寫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