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差拍拍懷裡的公文道:“刑部說,你這案子牽連甚廣,已交予大理寺仔細審查,要把你的同黨一網打盡,悉數抓捕,共同問罪。英雄,說不定峰迴路轉,柳暗花明,你老人家還要絕處逢生也未可知呵。”
這官差之所以有如此言語,只因爲當時朝廷被魏忠賢等一班閹黨弄得昏天暗地,不見日月,叫百官得機貪贓。便是彌天的死罪,只要肯花銀錢打點,也一樣得活。
官差久在州府裡看着各位大人買冤賣恨,早習以爲常,見怪不怪。以爲姜楚劫掠了這多官家大戶,金銀必得下不少,怕早已在上面疏通得明白,如今刑部的公文就是佐證。
至於他救濟貧窮之說想來只是掩人耳目的託詞罷了,不值一信。
姜楚卻好不泄氣,直惱得想要大哭出來。
眼望近在咫尺的那副油皮簇新的棺材,想着躺在裡面的桑兒何等淒涼,只覺得世界蕭殺,乾坤黯淡。吸一口氣,口鼻間盡是迫人呼吸的塵埃味,聞不到半點可留戀的芬芳。
在心裡低嘆一聲,才知生死皆不由己,只能等着老天來耍巧安排。
片刻後,見迎面走來十幾個人。
當中一擡綠呢官轎,簾子高挑,其中端坐的正是官衣整齊的霍光啓。後面跟着一輛雙馬駕轅的木籠囚車。
霍光啓下轎,緩步來在姜楚面前。
與他對視片刻,低聲道:“嫂子的事我聽說了,大哥節哀順變吧。”
姜楚憋屈到如今,就等着有人來說這一句。此時聽到,立刻把雙脣緊緊地抿起,從喉間發出嗚嗚咽咽的哭聲。
霍光啓也自爲他難過,輕輕展淚。然後道:“此去京城,路途遙遠,大哥難免受得風吹雨打之苦。不需慮,我自會安排方便。”
轉身欲走。想想又停步,回頭道:“我自會厚葬嫂子,爲她好生超度,大哥請放心去吧。”
姜楚聽到此語才知霍光啓是自己此生中的唯一知己,將自己所慮想得周詳,心下稍感安慰。
州府官差和霍光啓手下的辦理了交割手續,各都來向姜楚面前禮個喏,算是對他這位江湖人物的尊敬。然後打馬回覆去了。
新來的差人和姜楚皆都面熟,言語間熱絡不少。一邊安慰他,一邊將鐵索去掉。但不卸鐐枷和腳鐐,直接將姜楚投入囚車,用一把虎頭大鎖鎖死橫木,準備上路。
城裡的百姓聽說姜楚要走,紛紛出來相送,把酒水吃食擺得滿街都是。
姜楚雖無食慾,但看着面前一張張期待又惶恐的臉孔,不忍拒絕,只好勉強各吃幾口,算作領受。
官差看天色不早,驅散衆人,護着囚車就走。
姜楚轉頭回望,見後面整條街上黑壓壓地跪滿百姓。其中黔首白頭,盡眼滄桑,叫姜楚心裡酸楚。以爲受此一拜,也不枉自己爲他們出生入死,喪失性命。
囚車剛行出不遠就停住。
姜楚擡頭看時,見正是桑兒的父母跪在前面攔阻。
衆官差都是參加過姜楚那日婚宴的,自然識得二人。不敢驅趕,放他倆個過來。
老婆婆手裡提着個瓦罐,一路急急地奔。奈何年紀大了,腳下笨拙,不小心跌絆在地,把瓦罐摔得粉碎。裡面湯水橫流,弄得一身都是。
老婆婆卻顧不得,爬起撲到姜楚的囚車面前哭道:“我的孩兒呵——叫娘疼死你嗎?”一邊伸出雙手到姜楚的臉上撫摸。
姜楚父母早喪,久遠不得雙親疼惜。此時聽到這一聲,直比剜心扒皮還難受,哽咽着說不出話來。
老翁將一碗濁酒端在姜楚的脣邊,抖着聲音道:“老兒得你這英雄爲婿——也不枉養下個女兒——桑兒她——命苦呵——便將這碗酒喝了吧——也算我疼你一回——”
姜楚大張着嘴任憑老翁把酒水灌下,嗆得不住地咳嗽。
出縣城五十多裡時天已經擦黑。差人在一個小村落裡尋人家投宿。
一切安頓停當,把姜楚從囚車裡取出,喂着他吃些飯食,放過大小解,圍在當中休息。
姜楚哪睡得着?一顆心裡都是桑兒從前的音容笑貌,一點點的在眼前過着,才知道思念一個人兒是如此甜蜜又痛苦的事情。
夜過三更,姜楚正迷糊間,忽聽得外面有人呼喊他名字,一驚清醒,疑惑自己恍惚。可凝神片刻,果然。叫聲越來越近,竟是許多人在喊。官差也都驚醒,紛紛站起相互詢問,卻誰也不知如何。
正疑惑間,聽房門砰地一聲響,已被踹開。火光一躍而亮,將四下照得通透。一班人呼啦啦涌進來,把姜楚和衆官差皆圍在當中。
爲首的是名身高過丈,鐵塔般粗的惡面大漢。面色黝黑,散披一頭烏油油的長髮。鷹目獅口,鐵頭狼齒,瞧着叫人害怕。
旁邊皆是手提刀槍、衣衫諸色的粗壯漢子,各個洶洶,一望而知不是善類。
惡面大漢把目光掃過一圈,然後落在姜楚身上,道:“姜楚?”
不知怎地,只看這一眼,姜楚就和他有種惺惺相惜的快慰,略點一下頭。
惡面大漢嘿嘿一笑,其中似有幾分讚許意思。吩咐道:“帶走。”轉身便行,毫不囉嗦。
有漢子問道:“官差如何?”惡面大漢地扔下一個字:“殺。”
姜楚以爲這些人都在霍光啓手下公幹,對自己也不錯,若因此喪命倒有些冤枉。忙長身道:“英雄且慢,姜楚有個不情之請——”
惡面大漢回頭看他一眼,道:“你既然要如此——都放了吧。”姜楚聽得糊塗,不明白他怎知曉自己未語之言?
卸去鐐枷鐵鐐後,姜楚只覺得渾身輕飄,拿捏不住,連站立都不穩。惡面大漢見狀一笑,叫人將他負在背上向外走。
滿屋官差都是拖家帶口的子弟,沒一個有膽色和上前阻攔的,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他們各上馬匹,一路嘶鳴咆哮着去了。
待衆人走遠,一個問道:“如何是好?”另一個哼過一聲,道:“有命在呢,還求什麼?”衆人以爲他所言的極是,各都躺倒又睡。只等着天明後回去交差覆命,領受懲罰。
姜楚被衆人裹帶着,一路轟轟隆隆地奔,不多時已見天明。
但衆人並不打尖歇息,也不吃喝,只急急地攢馬加鞭,拼命趕路。
姜楚肋骨折斷,一身傷痕,顛簸起來要命般痛。可他咬牙強忍,不言一字呻吟;加上這多日飢渴折磨,堪堪不支,後來人已昏沉。
姜楚雙手拼死抓住繮繩,把身體伏在馬背上堅持。旁邊有人看出他狀況,跑去前面告訴惡面大漢知曉。
惡面大漢在鼻子裡輕哼一聲,道:“若掉下馬去,他就不是石佛俠,也沒什麼可惜。休停歇——”
這樣直奔到天色陰暗之時,纔到得一座大山的腳下。
進山都是小路,陡峭得厲害,馬匹根本無處插足。衆人只能把馬寄養在山下的農人家裡,然後負着昏沉不醒的姜楚向上攀爬。
有人向惡面大漢描述道:“這人卻把手攥得緊,無論怎樣都掰不開。”惡面大漢笑道:“如何了?”那人也笑,道:“還能如何?只好把繮繩割斷了。喏,他現在手裡還有一段呢。”
姜楚迷迷糊糊,一直高燒不退,惹得一班被他所殺的小鬼先後來糾纏不休,叫姜楚哼唧個不停。後來似乎有各種滋味的湯湯水水灌入口中,苦澀難嚥。
清明漸復之後,姜楚又夢到桑兒飄渺着來在身邊。起初羞澀,後來大膽依偎在他懷裡,與他纏綿起來。
姜楚正覺得快慰,忽然一陣惡風凜冽,將桑兒吹遠。姜楚駭得惶急猛叫,大汗淋漓地醒來。
睜眼片刻,看清那惡面大漢正在榻前端坐。向他微微一笑,道:“人生浮雲,不過是南柯一夢而已,瞬忽千里。姜兄愚昧,怎地還執著其中,不肯回頭呢?”
姜楚長長地吐一口惡氣,卻只在心中想着夢裡桑兒的溫柔模樣,以爲永遠不要醒來纔好。
沉悶片刻,還是睜目道:“英雄怎樣稱呼?爲何要救姜某?”
惡面大漢嘿嘿一笑,道:“在下姓翁。”
姜楚心中一動,疑惑片刻,猛地想起一人,支起身體道:“你可是——翁九和?”
惡面大漢點頭道:“不錯。”
姜楚哈地大叫一聲,面上盡是歡愉之色,掙扎着就要下榻。
翁九和忙攔阻住他,勸道:“你還虛呢,且先躺着吧。”姜楚無奈只得重又躺好,但嘴上不甘,追問道:“你可是人稱‘飛天神龍’的那個翁九和?”
翁九和搖頭道:“什麼‘飛天神龍’?都是謬讚,不值一提。”姜楚不再言語,只哈哈笑着。
翁九和見他如此,明白姜楚對自己有相惜之情,也自高興。端詳姜楚片刻,笑着去了。
姜楚久聞翁九和的俠義之名,早就有心結交,以爲自己這多年所遭受的風霜雪雨他必懂得。
但‘緣’這一字最神妙不過,若無時,便枉費心思也是白搭;到有處,雖入絕地亦能相逢。
姜楚得知是‘飛天神龍’翁九和救下自己,心中如同打開一扇窗戶相仿,有無限的光明透入,把陰霾盡掃。似又得下活下去的籍口一般,心中不再悽惶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