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三日晚,旅順……
鏖戰一天的東江總兵黃龍坐在一處可以遮蔽身子的城牆下喘氣,幾個心腹滿臉黑煙,灰頭土臉的圍坐在一邊。
這些人還算軍紀不錯的,城牆垛口上,其他士兵看到攻城後金軍退走後,都癱倒在地上。
兩天了,黃龍打量着殘破的城牆,遠處的黃金山上還不時升騰起一團火光,接着就是重達六七斤的鐵子從天而降,一路呼嘯着衝撞過來。
昨天,部下驍將項作臨帶着一隊士兵守南城垛口,不期一個炮子打來,項作臨與幾個士兵來不及躲避,被鐵子生生捻成血肉,幾個人斷手斷腳全死在一堆,最後只拉出項作臨的半邊身子,
想到這裡,黃龍微微嘆了口氣。
項作臨死了,樊化龍面門上中了四箭,現在只剩下最後一口氣吊着,眼見是救不回來了,而自己呢?也不知道還能熬幾日。
援兵呢?
朝廷的援兵在哪裡?
黃龍站起身,舉手示意心腹不妨事,微微躬身朝城牆下探去,遠處成羣結隊的韃子哨騎在呼嘯盤旋,城牆一里外的地方,無數打着各色旗號的旌旗獵獵作響,孔有德部在左側安營紮寨,通向金州的方向,還有絡繹不絕的馬車牛車滾滾而來,右側的大營火光沖天,離得遠了看不真切,但黃龍知道,那是他們在連夜趕製攻城器械。
“大人,韃子今晚不會攻城了吧?”副將尚可義帶着幾個士兵匆匆過來,來不及跟黃龍見禮就問道。
黃龍微微搖頭,他身有疾,平日沉默寡言,部下等多畏之。
“唉”
尚可義嘆了口氣,一屁股坐在黃龍身邊,黃龍微微皺了皺眉頭,卻側過身子,讓尚可義坐下。
皮島兵變平息後纔不久,耿仲裕又帶頭起兵鬧餉,他被耿仲裕叛軍所執要反了朝廷,黃龍不從,被叛軍割去耳鼻,幸得尚可義尚可喜等拼死救援,方纔倖免於難。
“大人,火藥矢石都快用完了,形勢萬分危急,若是沒有援兵……”尚可義有些着急了。
“元祥,咱們今日只怕殺了不少韃子吧?”黃龍含含糊糊的問道。
“那是”
尚可義有些興奮起來:“大人你看他們營寨後面,那些人在忙啥?都忙着埋死屍呢……”
“元祥,只要咱們堅守着,有人會來救咱們的”黃龍對於楊波信誓旦旦保證救援即墨營其實沒什麼底氣,就算來了,千餘人又濟得什麼事?
“那一路兵馬?是元吉那小子嗎,他趕得過來?”尚可義頓時大喜過望,副將尚可喜是他堂兄弟,駐守廣鹿島與旅順互爲犄角。
尚可義想了想又大叫起來:“大人,我想起來了,你昨日派譚應華跨海,莫非就是找元吉的?”
“不是”
黃龍緩緩搖頭:“元吉剛回廣鹿,就算派人求援也是來不及的”
尚可義突然臉色沉了下來:“大人,我尚家滿門忠烈,朝廷是如何對待我尚家的?當年我叔叔尚學禮攜尚氏十幾口戰死在關外,元吉要去尋父屍骸,卻被守城軍士誣爲通韃,元吉朝關外痛哭數日遙祭亡父,後投軍東江,跟着毛大帥鞍前馬後,立下了多少功勞?沒想到幾日前在登州遇上颶風,卻險被祖大弼殺良冒功,我尚家還有幾十口在關外不知死活,有時候想想……”
說到這裡,尚可義哽咽了起來。
黃龍嘆了口氣,伸手拍了拍尚可義滿是煙塵的鐵盔,他何嘗不也是如此呢?當年被叛軍所執,他寧死不肯降,被割去了耳鼻,登州圍城時,耿仲明爲了招降他,把他在登州的親屬十幾口,當着他的面一一斬殺,他最小的兒子才七歲,他只能眼睜睜的看到自己兒子的頭掉落在地上,兄弟的頭掉在地上,夫人的頭掉在地上,老母親的頭掉在地上……
“我黃家,何嘗不是滿門忠烈呢?”黃龍微微嘆了口氣,得知尚可喜的遭遇後,他大怒上疏朝廷,彈劾關寧軍驕縱不法,彈劾祖大弼縱兵殺戮,要爲尚可喜討個公道,可是結果如何呢?上疏如同石沉大海,朝廷的態度讓人心寒。
黃龍不懂朝廷怎麼想的,雖然那個狗賊被千刀萬剮,但東江已經是分崩離析了,朝鮮怨恨大明不肯救援,對東江的資助越來越少,東江羣龍無首,每日裡內鬥不休。自己原本不是東江嫡系人馬,加上威望不夠,壓制不住這些驕兵悍將,卻被朝廷大佬調過來鉗制東江諸部,若不是尚家兩兄弟力保自己,自己只怕屍骨早寒了。
朝廷對東江棄之如敝履,眼瞅着東江日日衰敗,他卻是無可奈何。
“元祥,我等當兵吃糧,爲國家盡忠,受些委屈也沒甚麼”黃龍知道部下心裡委屈,難得溫言安慰了幾句。
“大人,咱們東江吃了朝廷多少米糧?殺了多少韃子?”不說還好,一說尚可義更是火冒三丈。
“那個即墨營的楊大人說,兩日內必到旅順”黃龍見其他張大祿、李惟鸞等部下圍攏了過來,便轉移了話題。
“即墨營?”衆人愣住了
“老李,即墨營是啥玩意?”尚可義對李惟鸞大大咧咧的說道
“即墨營啊?好像是海防三大營的吧?駐即墨”與尚可義粗獷不同,李惟鸞不像武夫,倒是像個秀才,連說話都是謙謙君子的模樣,這一點讓尚可義很不滿,雖然他知道李惟鸞外柔內剛,發起狠來比他兇悍多了。
“有多少兵馬啊?即墨倒是離俺們不遠呢?”張大祿把頭頂的鐵盔隨意的往地上一扔,把尚可義擠了擠,坐到了黃龍身邊,這些人都是黃龍的心腹,不是正式場合都很隨意。
三個人都望着黃龍,等他回答。
“千五百人”黃龍慢慢答道
“這麼點人,有個屁用”尚可義聽後頓時泄了氣。
“這個楊大人打仗還行,手下個個都是精兵良將,當年帶着八百人便破了聞香教萬人,放眼大明立下這等戰功的,也只有曹將軍能比了,”黃龍也不知道怎麼安慰這些部下,只能替楊波吹一吹。
“韃子可不是土匪,老樊才把頭探出城牆外一點,就被射了四箭”張大祿也很喪氣。
衆人都是沉默不語,呆呆的看着城中百姓在忙碌的運送擂石,修補破洞,搬運屍體。
“也不一定,若是那個,那個什麼即墨營到了,咱們又能堅守幾日,說不定到時候啊,元吉他們也快到了”
李惟鸞一邊開解衆人,又轉頭問黃龍道:“大人,那個楊大人和你認識嗎?怎麼咱們都沒聽說過這一號人?大人不去登州怎麼想到去向他求援?”
黃龍搖頭:“不認識”
“此人也算是忠肝義膽了,這麼點人也敢來助咱們守旅順”尚可義雖然滿口稱讚,心裡對大人的決定卻是不以爲然。
“這人以前給我寫過兩封信……”
黃龍擡頭望着黃金山上的硝煙,回憶到:“那還是圍困登州的時候,他寫信給我,說龔正祥部人少,守不住廟島,讓我上書調即墨營去守,龔正祥專防水路,當時信到我這裡時已經晚了,廟島已經失守了。”
“哦?”衆人有些驚奇
“大人,說來說去,咱東江就不被朝廷當人看,龔正祥四千水師被人調來調去,又是守廟島,又是守黃島,還要守海路,草***,他津門副將周文鬱走了四個月都沒走到廟島,最後怎麼樣?還不是屁事沒有!”
尚可義說起往事,一肚子的火。
“後來他又寫了封信給我……”
黃龍沒理會尚可義的牢騷,繼續說道:“他說旅順空虛,怕韃子乘機來攻,讓我小心防備,又說若是事有不諧,他即墨營兩日內就到,只盼我能堅守待援,我當時沒有理會,現在想想,唉……”
李惟鸞奇道:“若是按常理也輪不到他即墨營來救援旅順,他莫非能料敵在先?他又怎麼知道元吉會出事?”
黃龍搖頭不語。
就在這時突然響起了激烈的鼓點聲,衆人大驚失色,趕緊探身一看,城牆下面密密麻麻的全部是火把,朝着旅順城牆緩慢移動着。
“韃子要連夜攻城了!”
張大祿一把拿起鐵盔扣在頭上“大人,我要去巡城了”
望着張大祿匆匆而去的身影,尚可義看了黃龍一眼,想說些什麼,嘆了口氣終究沒有說出口,只是朝黃龍慎重的施了一禮轉身而去。
“大人,尚可義心存二心,要不要小的去?”李惟鸞深深望了黃龍一眼,比劃了一個斬的動作。
“元祥豈是投敵之人?只是他與元吉的家眷都在旅順,心中憂慮也是有的,朝廷虧欠他們尚家太多,咱們不能再做這樣的事了……”黃龍搖頭,滿臉唏噓
李惟鸞不服氣的說道:“小的家眷也在城內,那又如何?城破,唯死而已!”
黃龍拾起一把鋒刀道:“是啊,城破,唯死而已!”
所有人都沒有想到,這傍晚城牆下的片刻小聚,將會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了……
耿仲明看了看天色,陪笑着對孔有德說:“天就快黑了,我部今日當先攻城,折了許多人馬,黑燈瞎火的怎麼打?還是跟他們商量一下,明日一早咱們繼續打先鋒,如何?”
孔有德聞言大怒,突然猛的一掀桌子,指着耿仲明的鼻子罵道:“那老賊害死我們多少人?逼得你差點在黃骨島投海自盡,忘記沒有?老賊殺了你哥哥,忘了沒有?老賊與我們的仇恨不共戴天!踏破旅順正在此時,我要把旅順殺得雞犬不留,否則難消我心頭之恨!”
耿仲明嚇得臉色慘白,忙不迭的點頭稱是。
孔有德又說道:“雲臺,你拍着胸口問問自己,大明待我等如豬狗那也罷了,大汗待我等又如何?大汗恩重如山,待我等如同兄弟一般,錦衣玉食,噓寒問暖,給我等地盤安置不算,所有部下還歸我們自己帶,連上朝都是與八貝勒一樣排在第一班,做人不可沒有良心啊?”
耿仲明滿臉羞愧,低頭走出營帳,對着部下大吼道:“死命攻城!敢退一步的老子先宰了他!”
“生擒黃龍,挫骨揚灰!”
耿仲明部舉着火把,擡着雲梯,喊着口號,捨生忘死的朝旅順城牆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