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不丁看着宋青書拿着這東西,張獻忠也是眼生,可是拿在手中擺弄了幾下之後,他忽然笑着搖了搖頭。
“我還當什麼玩意呢,這就是火銃的銃管,那幫鐵匠交上來的玩意。”
人還真是兩面性,剛剛還痛恨這個官府,一轉眼張獻忠莫名其妙又是對被強行收稅的難民們咬牙切齒起來,弄得宋青書更是一頭霧水:“什麼鐵匠?”
“就是前幾天抗稅的那個村,那是個匠戶村,一村刁民全是鐵匠!”隨手把銃管往身旁一扔,張獻忠又是哼哼起來:“這一下子差不多把整個村子的家底兒都給掏光了,連不知道哪個衛所打了一半的火銃都給交上來,倒是難爲老子,這些鐵料都是燙手貨,正經商戶反倒是不敢吃下,還得勞煩老子想辦法賣到山上的綹子裡去。”
綹子就是土匪,張獻忠這當官差的爲了完成收稅任務,還得把能打造兵器的鐵賣給土匪,這怪誕的事情也只有這末世所特產了。在宋青書眼睛發直中,那火銃槍管叮叮咣咣掉落了一圈,巧不巧最後掉在了不知道誰家窮急眼了交上來的倆車輪子中間。
一根鐵管子,兩個車輪子頓時構成了一副猥瑣的圖像,看得張獻忠黃鬍鬚一咧嘿嘿的笑了兩聲,宋青書腦海中,一道閃電卻是瞬間劃過,一種日常家用的熟悉東西猛地浮現在了他的腦海。
“哥,這些鐵料你也別頭疼了,都交給兄弟我處理吧!”
……
所謂匠戶就是世世代代都是工匠的家族,朱元璋建立大明時候效仿了北元的制度,軍爲兵戶,匠爲匠戶,與普通的民戶分開治理,朱元璋曾經笑傲的拍着胸脯誇口道:“朕養兵百萬,不取民間一釐。”
實際上,這些重擔卻是壓在了兵戶與匠戶們的身上。
開國初期,這些被隔絕在社會之外的特殊戶籍還算能過得去,軍戶有屯田,而匠戶領取官府的祿米,世代爲官府做工,或是打造軍械,或是製造農具,修補官署城牆河道道路等等,幾乎絕大部分官府用度都是他們提供,匠戶還需要輪班去京師爲朝廷服役。
可是從明宣宗開始,明朝開始急劇步入腐敗當中,期間還經歷了土木堡的大敗,王振,劉瑾等宦官專權禍國,與韃靼,瓦剌,土默特還有南面的倭患,一方面,匠戶生存的祿米,生產的原材料被急劇貪污,剋扣,挪用他處,一方面,官府加派下來的各種勞役與日俱增,大批匠戶累死,餓死,這種惡性循環下造成匠戶成批成批逃亡,軍械廢弛,官府,城牆邊堡年久失修,無奈之下,從嘉靖年間,朝廷正式取消了輪班制度,匠戶可以出銀來替代爲官府的服役,可算是減去了壓在匠戶身上一座大山。
可饒是如此,匠戶身上的壓迫依舊比普通民戶還要重的多,平時那些正賦基本上與民戶沒啥區別,還要額外繳納匠班銀,官府有差遣時候,管你規不規矩,照樣還是強徵勞役,就比如這個剛剛被強徵稅的火爐村一樣,這一面官府催逼着欠稅,另一頭,邊鎮還下派了任務給他們,限期打造火銃多少柄,運抵榆林鎮,可是如今,真如同剜肉補瘡一般,邊鎮下發的鐵料都被當作欠稅上繳給官府了,一方面村子裡已經沒有餘糧,整個村子都已經陷入了饑荒,另一個方面還要面臨榆林鎮的追究還有鐵料的賠償,那種末日一般的氣氛籠罩了全村。
女人摟着孩子呆滯的坐在黑乎乎的家裡,一言不發,沉默的像死了一樣,村中連雞叫狗叫都聽不到,這些畜生已經被更畜生的衙役打劫了個一乾二淨,孩子餓的臉色發黃,卻一句話都不敢說。
另一頭,村子裡的祠堂黑乎乎的擠滿了人,幾乎全村的男人全都擁擠在了這裡,可同樣也是死寂一片,丟了篼襠布的三叔公坐在上首吧嗒吧嗒的抽着旱菸,一言不發,另一頭,帶頭抗稅那個壯漢臉上多了十多倒子鞭痕跡,壯實的臉上血管跟蚯蚓一般,鼓來鼓去的甚是駭人。
死寂了好半天,那壯漢實在忍不住了,惱火的猛地把巴掌放在了榆木疙瘩的祠堂桌子上,震得上面祖師像都是嗡的一下,揚起了一下子飛灰。
“三叔公,我老劉是您收養的,承蒙你教會一門手藝,能混口飯吃,本來不應該在這祠堂說什麼,可!”
回頭指着門外,壯漢憤怒的吼叫道:“三叔公,您睜眼瞅瞅吧!家家戶戶都沒有糧食了,老人和孩子都在捱餓了!他官府已經不給人活路可走了!附近的丁家村啥模樣您還不知道嗎?一村二百多老少爺們餓死了一百五十多,今年又是大旱,就算還有點收成恐怕官狗子秋天還是會來搶糧食,您老就想看大家也餓死嗎?”
“與其餓死在這兒,還不如出去做賊,和那些地主老爺,官狗子拼了!死也做個飽死鬼!”
“三叔公,我老劉認識的兄弟,天王王嘉胤的隊伍如今正往拉着隊伍往西安城殺來,不日就與官狗子決一死戰了,她防除信來,只要大家去投靠他,別的不說,人人吃飽!再怎麼都好過在這兒苦熬啊!”
聽着五大三粗的老劉叫嚷,火爐村的老少爺們們,一個個明顯眼神放出了光彩,心動了,這附近原本有大大小小七八個屯圃,天啓末年與崇禎初年的大旱災到現在,餓死的餓死,逃荒的逃荒,就剩下他們兩個村子了,全村人一塊餓死的慘狀他們都見過了。
既然官府都不給活路了,幹嘛不轟轟烈烈幹一番,搶他孃的!好歹把沒吃過沒用過沒玩過的都見識一遍,就算死也死的甘心了!
不過聽着劉大漢的怒吼,三叔公卻是始終愁苦的抽着旱菸,在一羣同村同族眼巴巴的張望下,好半天才吐出最後一口煙來,卻是爲難的回過身,高高擡起手用菸袋指着祠堂上祖師畫像頭上的牌匾叫嚷道。
“這四個字念什麼?忠義無雙啊!”
也是敲着榆木桌子,三叔公滿是悽慘的叫嚷着:“先祖隨藍玉擊北元而落戶與此,從來都是以忠義治家,要是如今聽憑你們反了,火爐村的清譽毀於一旦,將來死了也是帶個賊名,還有何顏面去見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啊?”
華夏乃是先祖崇拜,講究侍死如生,三叔公這一番話還真說的不少上了年紀的老人不住的點頭,六七十號人一下子就動搖了一小半,剩下的也是沒有話語權的年輕人,眼看着大家苦悶的搖着頭,劉壯漢又是急了,急得大聲叫嚷起來。
“那也不能看着大家全都餓死啊?”
正說着,外面卻是個放哨的七八歲娃子急三火四的狂奔了進來,恐懼的大聲叫嚷着。
“大事不好了,那幫官差又來了!”
從三叔公到劉壯漢,幾乎每個人都是無比恐懼的彈跳了起來。
村口。
黑紗帽,粗布黑公服,不是捕快還是什麼人,自不過這一次來的卻是少了點,就張獻忠一個,白文選還是一套錦衣衛飛魚服,宋青書也沒穿客串的捕快服,而是裝模作樣弄了一套讀書人的青衫長袍,除了三個人外後面還跟了三輛車子,幾個車伕。
真是做賊心虛,剛說這造反的大事兒,旋即官差就上門了,一大羣火爐村的村民匠戶還真是無比心虛的迎了出來,三叔公顫顫巍巍的拄這個柺杖走在最前頭,劉大漢則是一肚子火氣跟在後頭,剛到了村口,三叔公已經長長的作了個揖拜了下去,顫巍巍的說道。
“官爺,我們村的欠稅都交完了,這還沒到秋收,實在是沒什麼東西再拿出來了!”
“村子裡家家戶戶都捱餓了,你們還來幹什麼?信不信老子一拳頭把你們卵子全都給捏爆了!”殺氣騰騰,劉大漢亦是在後頭兇悍的叫嚷起來,一句話叫完,忽然他眼前一亮,一股濃郁的殺機浮現了出來。
ωωω_TTKдN_¢O 如果現在殺了幾個官差,就算三叔公再不願意,全村人也得跟着反了吧?想着,他的目光又是落在上次陰了他那兩個瘦猴官差身上。
渾然不知道自己已經成了投名狀了,一面勸說着張獻忠,一面宋青書還大咧咧一個人先行走上了前,看着他越走越近,一把打鐵用的鐵錘被劉大漢不知不覺的抄在了手中。
眼看着一村人哆哆嗦嗦的模樣,還以爲上次的三光政策把這些村民嚇得心有餘悸,離着老遠,宋青書就趕忙叫嚷了起來:“老鄉,別害怕,皇軍不搶糧!不對,這次我們不是來徵收糧食的……”
話聽的這個彆扭,張獻忠乾脆不耐煩的在後面攆上來,也是扯着嗓門大聲的叫嚷着:“跟他們費什麼話?給你們三車糧食,你們要不要吧?”
三叔公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從來都是官府搶糧,啥時候見官府送過糧食?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官爺,您這,這,我們村兒無功無德的,怎麼好意思收?鐵錘,你在後頭舉個大錘幹什麼?還不放下!成何體統?”
宋青書這才驚愕的回過頭,可不,鐵塔般那壯漢一把二三十斤重的大鐵錘子離自己後腦勺就不到一米遠了,在他愕然的注視下,劉壯漢悲劇的嘿嘿收回了鐵錘,磕磕巴巴的解釋道。
“這,這我們村兒特有的歡迎儀式,別,別見怪,呵呵,哈哈哈哈……”
不會是神經病吧?聽着這壯漢轉移尷尬的傻笑,心頭髮毛,宋青書下意識趕忙向後縮了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