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帶金冠,蟒袍玉帶。身上每一絲每一縷都極盡巧思,身上繡着那一條蟒,但是在尋常人看來與龍團無疑,幾乎要破衣而出了。
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審美。
這種古老的帶有禮服性質的服裝,不被後世人看在眼裡,但是在當代人心中卻是再好不過了。即便是高一功也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三位侯爺。”一個太監說道:“吉時已經到了,還請三位侯爺進宮。”
“走吧。”高一功說道。
黨守素與李過微微落後高一功一點,以示以高一功爲首。
其實這一次,三人商議過,要不要一起來,還是分批次過來,最好還是決定一起過來,畢竟三人都不是傻瓜,當然看出隆武的分化之意。
以至於現在他們三人心中已經有微妙的感覺了。而且他們也自忖大軍在外,隆武不敢拿他們怎麼樣的。
一行人進了皇宮,皇宮原來也不過是長沙府中的一處官邸,再加上隆武並沒有修建宮殿的意思,顯得普通。
與尋常的官府衙門沒有什麼兩樣。
不過,高一功等人卻多看了站崗的侍衛幾眼。
高一功打了半輩子仗了,眼睛很是毒辣,如果看不出來,這些士卒或許有稚嫩,身上並沒有太多的殺氣。但是精氣神卻是足夠了。
“是好兵胚子。”高一功心中暗道。
幾乎所有的兵頭都是現實主義者,他們尊重的只有實力。
“襄陽侯,鄖陽侯,宜陽侯到-------”一聲聲太監的呼喊之聲中,三人走進了正堂之中。一擡頭,高一功就看見一個四十多歲的男子起身說道:“三位愛卿何來之遲?朕已經等候多時了。”
他就是隆武帝。
高一功第一眼看到隆武帝,就感受到隆武帝身上有濃厚的書卷氣。隆武帝愛書如命,即便是在最困難的時候,也沒有放棄過讀書。
即便是長沙皇宮之中,什麼都缺,但是有一樣東西卻是不缺的,那就是書。
所以這種氣質上的變化,自己或許沒有感覺。但是外人看的話,最爲明顯不過。而且隆武衣着簡單且簡樸,爲了表示莊重,身穿皇袍。但是皇袍雖然很乾淨,但是很明顯是舊的了。
這讓高一功高看一眼。
“臣等拜見陛下。”高一功三人有好奇或者詫異的目光看想隆武說道。但依舊行禮如儀。這些禮儀早已訓練過了。
隆武將高一功三人,一一扶起來。四人分別落座。隆武說道:“三位愛卿,朕雖非長於深宮婦人之手。但也不識民間疾苦。三位將軍起於民將,可否給朕說說?”
高一功見了隆武心中還有一點拘束。聽了隆武的話,忽然心中火起,說道:“好,陛下既然想聽,臣也就敢說。”
“臣叔父不是別人,就是被朝廷明正典刑,傳首九邊的高迎祥。”
“高迎祥。”隆武大吃一驚。他對這一點還真不瞭解。
“正是。”高一功說道。
“臣少年喪父,跟着叔父生活,當時叔父生活不易。往來邊境販馬。每來回一趟,都要過關,爲邊關的士卒所勒索。十成利潤,有五六成,被他們所奪。”
“崇禎年間,關中大旱。”
“鄉親們嗷嗷待哺,叔父在鄉間也是很有名望,不得不待高家子弟,出關販馬,哪裡知道,新換守將。誣陷叔父裡通外國。下獄論死。所販之馬,都被千戶所截留。那些馬匹乃是鄉親們救命錢。”
“故而鄉親們一涌而殺,殺敗官軍,逃了出來,於是只能成爲馬賊了。”
隆武說道:“朕記得似乎朝廷嚴禁販馬?”
“是。”高一功說道:“朝廷還嚴禁造反的。”
隆武頓時知道失言。
他也知道,很多地方朝廷的法度都變成了一紙空文,就如同高一功所說的邊境千戶所收的錢,在朝廷法度之中,卻是沒有的。
只是慣例而已。
高一功也無意與隆武硬頂,繼續說道:“我叔父雖然爲馬賊,但是也不過求一生而已。從不濫殺無辜。數年之前,叔父人馬也多了起來。”
“這個時候楊老大人來了陝西。”高一功說道:“楊老大人安撫百姓,招安各部頭領,各部頭領幾乎都投降了。”
“叔父心中疑慮,不信官府,但是將人散去,只帶了親信子弟數百人而已。”
“果然不出叔父所料,洪屠夫來了,不分青紅皁白,大殺一氣,不管是降也好,不降也好,大多被殺,那一年整個陝西都是血色的。”
“從此之後,叔父決定與官府勢不兩立,戰鬥到底。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高一功這句話,說得擲地有聲。但是在這個場合聽來,卻分外尷尬。
隆武微微咳嗽兩聲,說道:“李將軍,您說說吧。”
李過沉吟一會兒,說道:“我也是跟着叔叔。我叔叔,殿下也知道,正是闖王。”
“叔父本來在驛站有一分差事。驛站上的事情繁雜之極,常常受人役使。但這些錢糧養我一家老小。只是驛站裁撤了。”
“驛站一裁撤。叔父就只能爲人幫傭了。那年大旱,叔叔帶着我們兄弟,在田地裡面挖老鼠,小野獸,聊以裹腹。陛下可能不知道,田間老鼠有儲蓄的習慣,挖開一個老鼠洞,不僅僅能得到一窩老鼠肉,還能得到一些糧食,少則一斤,多則兩三斤,剛剛開始挖一些老鼠洞,能讓大家吃飽,只是日子越來越艱難,即便老鼠也不好挖了,甚至即便挖了,也沒有存糧了。樹皮,草根,乃至於觀音土,都要吃。”李過似乎想起當初飢一頓飽一頓的日子。也不願意多說,他話語微微一轉,說道:“有時候還爲人幫傭。”
“我還記得那一天,艾員外丟了東西,硬說是我叔父偷的,我叔父被上了重枷。至於烈日之下,幾乎被烤熟了。”
“當時我與衆人求情,求一杯水,而不可得。”
“叔父當日大怒,盤膝坐在烈日之下,但求一死。夜裡大家將叔父救了出來。”
“從那一天起,叔父就矢力造反,不管局面有多艱難,不敢敗成什麼樣子,不敢死多少人,叔父從來沒有說過放棄。”
李過還想說什麼,但是看着隆武的臉色,微微一頓。說道:“接下來就沒有了。”
隆武似乎有幾分轉移話題,問黨守素道:“黨將軍----”
“微臣沒有什麼好說的。大旱連年臣家裡吃不上飯,而官府催稅不止。只能帶着子弟出來混口飯吃,而後就遇見了闖王。”黨守素說道:“接下來就沒有了。”
一時間空氣之中,有一種莫名的尷尬之感。
隆武深深吸了一口氣,他知道這樣的事情避免不了的,不解開這個心結,他根本無法收復高一功等人。
高一功三將不過勢窮來投,說多少忠誠之心,他們自己都不相信,隆武自然也是知道。一旦局勢改變,三名將領會如何選擇,隆武也不知道。
而且今天之後,很長一段時間,三位將領都要在外將兵。不可能長時間留在長沙。
所以時間不多,機會不多,他要直面雙方的心結所在。
隆武起身說道:“朕代大明向三位將軍道歉,天下淪落到如此地步,是大明皇室之責,身爲天下之主,讓百姓嗷嗷待哺,食不果腹,不得不鋌而走險,淪爲盜賊。”
“是大明皇室之錯,也是朕之錯。”
隆武說着深深的行禮,他的話語之中,倒是真有幾分真心實意的。只是將三人嚇了一跳,大吃一驚。他們萬萬沒有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