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道奇走後,高樸依然站在原處,李嘯瞥見,他粗豪紫紅的臉上,卻隱隱有了層灰敗之色。
時近傍晚,漸漸下墜的太陽,將高樸的影子拉得很長。一陣陣猶帶燠熱的晚風,將他的衣襬吹得不停晃動,卻讓他的身影更顯蕭索。
高樸突然仰天長嘆一聲,隨後拉着李嘯繼續入屋而坐。
重新在桌旁坐下的把總高樸,卻已無心飲酒吃肉,他目光空濛地望着門外遙遠的地方,用一種淡淡的語氣,開始對李嘯講述他自已的故事。
今年31歲的高樸,與時任山海關總兵的尤世威一樣,皆是陝西榆林衛人,家住榆林衛延綏鎮雙山堡井河村。在尤世威擔任建昌營參將時,一身精湛武功的高樸,帶着包括華濟在內的數名同村夥伴,前去投靠同是榆林衛鄉黨的尤世威。尤世威見是鄉黨來投,甚是歡喜,又因對高樸一身武藝頗爲欣賞,便選他爲自已家丁。
隨後,高樸跟隨尤世威四處征戰,越發受其信重,並被並以爲親信。在前年大淩河之戰時,時任山海中部副總兵的尤世威,指派已升爲騎兵把總的高樸率營中精騎300人,跟隨統軍大將監軍道張春,一同前往大淩河解圍。
高樸見李嘯聽得仔細,聲音低沉地接着說道:“我率本部精騎營,隨監軍道張春,總兵吳襄宋偉等大將,共組成4萬援軍前去救援,一路上擊殺後金兵馬甲、步甲、跟役多人,得到統軍大將張春的嘉獎。但到距離大淩河城不到十四里處,張春大軍被皇太極埋伏於前路大道上的四十餘門紅夷大炮擊潰,我部騎兵亦頗多死傷。張春無奈,下令全軍後撤,誰知又中了後金韃子正紅旗主代善的埋伏,我4萬大軍立潰,士卒大部投降。監軍道張春被擒,總兵吳襄、宋偉等在親隨家丁保護下僥倖逃回,高某有幸,死戰得脫,俺面上刀痕,就是在此戰中所致。只可嘆我精騎營300餘名忠勇騎兵,和俺一同逃歸者,僅有五人,餘者全部犧牲。俺到現在,每每想到這些生前一同在一個飯鍋裡攪勺的弟兄們,都是心痛如刀割啊!”
高樸雙眼泛紅,李嘯面容嚴峻,卻亦是沉默以對。
高樸繼續說道:“俺率着這僅存的五人回返後,尤大人見我竟把整個精騎營幾乎全部折損,惱怒不已,對俺大加呵責,並欲軍法處置。幸得有將士勸諫,方免了俺的死罪。但自此俺便再不受尤大人所喜,隨後俺與那五人被編爲夜不收哨騎,說是外出哨探軍情,其實俺知道,那只是尤大人爲了眼不見心不煩罷了。那些時日,俺頗爲消沉,日日買醉賭錢,尤大人愈發嫌惡了俺,終於尋了個理由,去年年末之時,將俺與那五名哨騎調至這廣寧中屯所,俺在這廣寧中屯所,業已呆了半年多了。”
高樸轉過頭,冷笑了一聲,又對李嘯說道:“李嘯,你可知爲何俺頂撞了王道奇,那王道奇卻不敢發作麼?那是因爲尤世威大人念及俺與他的鄉黨之誼和賣命之情,在俺過來後,他曾對那王道奇說過,要他多包容俺這個粗人,不與俺這個武夫計較,那王道奇看尤大人的面子,纔對俺無可奈何啊。”
高樸頓了頓,用手掌作了個砍脖子的動作,低聲說道:“若無尤大人的暗中庇護,俺早被王道奇那廝砍了腦袋了。哈哈。”
高樸言畢大笑,李嘯卻知他內心之中,該是多麼苦澀。
兩人又吃喝閒聊了一會,見天色已晚,高樸便帶李嘯去哨騎隊軍營中,給他尋了一個房間安頓休息。
李嘯才放下行李物品不久,便有一名小軍士給他拿來一塊桐木刻制的腰牌。
他看到,木牌正面篆刻“廣寧中屯所哨騎李嘯”九字,左側則刻着“廣寧中屯所勇字陸佰捌拾壹號”幾字,背面刻着“凡所中軍士皆需懸帶此牌,無牌者依律論罪,借者及借與者罪同”等字。李嘯明白,這是自已成爲了中屯所軍士的重要憑證,遺失可是大罪。
躺在牀上的李嘯,難於入眠。
他起身向窗外望去,皎潔的月光已不知不覺鋪滿大地,外面一片銀灰色的沉寂,偶爾傳來幾聲微弱的打更聲。
來到這個世界後,遇到的事情與人物,又開始浮現在他腦海中。
早年戰死的父親,被韃子屠村殺死的母親和媳婦、與自已一併伏擊韃子而死的肖大全肖二,被自已救出卻只能無奈分別的祖婉兒,前往山東投軍以謀前程的安和尚,鄙視並擔心自已高攀了他們的祖大樂祖澤衍父子,還有現在飽受憋屈卻視自已爲知已的哨騎隊長高樸。。。。。。每個人每件事,都讓李嘯心下無限感慨。
李嘯不知道,他在這個寂靜的月夜中,猶自心下感慨之際,在遠遠的另一間軍營房宅中,卻有三個人正在閉門議事,他們密議的中心話題,便是今日成爲了哨騎隊副隊的李嘯。
跳躍的燭光映照着一張白晳俊秀的臉,只不過,這張臉在跳躍的燭光映照下,卻顯露出一種莫名的猙獰與怨憤。
這個人,便是白天安排應試的華濟。
“哼!不知道高把總怎麼想的,有道是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他放着咱們這些鄉黨不用,倒提拔一個狗入的外人李嘯當副隊,這簡直是肥水流了外人田嘛!俺田威是第一個不服!”
一個國字面孔,濃眉掀鼻,身形壯碩的大漢,甕聲甕氣地低聲喝道。
“可不是!你說把總他是不是腦袋給門夾了,咱們在這中屯所苦熬了半年,好不容易有機會擴充軍馬和晉升之職。他倒好,咱們這批與他一同從大淩河戰場中出生入死回來的弟兄不用,竟用一個剛來投軍的李嘯當副隊長。唉,莫提了,想到這裡,俺莫長榮心下便憋屈得緊!”
說這話的,是另一個身材粗壯,脣上兩撇粗須有如鋼針一般的壯漢,他說完這段話,碩大的拳頭,狠狠地砸在木桌上,把蠟燭驚得直跳,險些熄滅。
畢濟冷冷地看看田威莫長榮兩人說完,臉上卻突然露出了莫測的一絲淺笑,他淡淡說道:“老田,老莫,高把總說了,李嘯這廝武藝好,方讓他當副隊長的。也許,高把總是認爲咱們不如人家吧。”
“武藝再好又如何?總有個先來後到吧。況且那李嘯不過箭術好點,真實武藝如何,卻是難說得很!華兄弟你跟高把總那可是同村出來的,一直是高把總的副手,我倆受你的恩惠這麼久,心下早就認定了,在俺心裡,你華兄弟纔是最合適的副隊長人選。”田威急急地說道。
“俺也是這麼看,華兄弟你當高把總副手以來,對我們這些榆林衛鄉黨那是照顧有加,有了好事都是優先顧着咱們,咱們心裡那是明鏡似的。唉,也不知高把總是不是一時糊塗了,退一萬步說,就是那李嘯武藝再好,也不過是個遼鎮外人罷了,如何比得上咱們這些出生入死的兄弟。”莫長榮皺眉說完,卻卻長長地一聲嘆氣。
“哼,最可恨陳猴子與王義守這兩人,雖說不是咱們榆林衛人,但也是大淩河之戰中僅存的兄弟。我拉他們今夜來此議事,他們竟猶豫不來,還找理由推脫,真他孃的慫貨。”田威忽然想到剛纔拉攏這兩人不成的樣子,臉上便是忍不住的憤恨。
“唉,指望他倆幹啥,莫非離了他們咱們便幹成不事了不成?說到底,還是得靠咱們這幾個榆林衛的老鄉黨,等咱們議計好了,我敢打賭,他們絕不敢助那外人李嘯。”莫長榮緊跟着說道。
華濟聽完兩人的表態,表面不動聲色,心中卻是徒然一喜,看來自已對這兩人的往日恩惠,還是頗有效果的。
華濟一聲裝模作樣的長嘆,然後說道:“唉,兩位兄弟兄言過了,陳猴子與王義守不來,也是情有可原,畢竟人各有志嘛,咱們不管他們便是了。華某想說的是,照顧鄉黨,本是華某本份,而且華某個人前途算不上什麼。只是怕日後這外人李嘯,若在咱們哨騎隊得了勢,怕要壓在咱們這些榆林衛鄉黨頭上,那華某心下就實在是難受啊。”
田威倏地站起身來,恨恨道:“操,****的李嘯若敢騎在老子頭上拉屎,老子第一個要他好看!總之,田某就不能讓他這副隊長幹得順暢!”
莫長榮在一旁插言道:“華兄弟,咱們聽你的!你說吧,要咱們兄弟怎麼幹,才能把那李嘯掀下副隊長之位,最好讓這傢伙就此從中屯所滾蛋!”
華濟見這兩人這般向着自已,心下大樂,裝樣咳嗽幾聲,然後說道:“果然還是咱們榆林衛的鄉黨最抱團,最靠得住。要我說,讓這李嘯滾蛋,卻也不難。。。。。。”
華濟的聲音低了下去,田威與莫長榮兩人湊上前去細聽,漸漸地,兩人開始不停地輕輕點頭,臉上露出莫測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