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春三月中旬的天氣,和煕溫暖,草長鶯飛。仲春的暖陽,將濟南府巡撫官邸的寬敞大院,抹上一層慵懶而閒適的金黃。
新上任的山東巡撫顏繼祖,正與自已的親隨慕僚方文和二人,在院子中曬着太陽,飲茶閒聊。
顏繼祖年近五十,頭髮已顯花白,他是福建漳州人,長着一幅典型的閩人相貌,外形黑瘦,顴骨高聳,鬍髯稀疏,深陷的眼窩中,一雙三角眼卻是十分有神。他身着一身湖綢圓領闊襟常服,頭戴一頂平定四方巾,手中捧茶自斟自飲,不時與慕僚方文和說上幾句,一幅悠閒自得的神態。
“東翁,昨天山東總兵劉澤清來拜見大人,學生感覺,此人不安好心。”方文和沉吟了一下說道。
“哦,文和何以這般認爲?”
“大人,昨日劉澤清到了府中,我曾暗觀了一番那劉澤清,此人外表言語雖恭敬,眼神中卻時現踞傲之態。雖然其與大人密談之內容,學生不甚瞭解,但在下在想,此人來拜見大人,恐是另有所圖。”
顏繼祖微笑道:“文和果是細心之人,觀察甚是仔細啊。現在天下方亂,武人地位上擢,劉澤清這類武將,久居山東,部屬衆多,故其暗懷跋扈之心,卻亦是不足爲怪。”
顏繼祖說到這裡,輕嘆了一聲,低聲對方文和說道:“文和,你可知此人,昨日與本憲所談何事?”
“稟大人,學生不知。”
顏繼祖哼了一聲,尖瘦的臉上劃過一絲冷笑,緩緩說道:“此人昨天所談之事,以本憲看來,無法是想趁本憲對山東情勢不熟,想借本憲這把刀,爲他自已去除仇人罷了。”
方文和一驚:“大人何以這般認爲?”
顏繼祖擰眉道:“此人昨天在本憲面前,說了那原巡撫李懋芳以及赤鳳總兵李嘯一大堆壞話,說這二人,纔是激起民怨引發衆怒之罪魁禍首。此人告訴本憲,說現在李懋芳已然去職,自不必再行追究,但那李嘯,其下民情洶洶,鄉紳鬧事,此人之罪,卻需嚴查。”
“那大人信其話語了麼?”
“哼,這劉澤清雖說得李嘯這般卑劣不堪,然本憲卻不可偏聽偏信。”顏繼祖放下茶杯,臉現深思之狀:“也許,我等該去那赤鳳衛,實地訪查一番,劉澤清所言之話語,便自然可斷真假了。”
“哦,東翁欲前往赤鳳衛的話,學生這就去安排車馬儀仗。”
顏繼祖擺擺手,低聲笑道:“文和,恁的興師動衆幹甚。就你我二人,帶些須護衛,喬裝改扮一番,前去微服探訪便可,正好將李嘯的赤鳳衛訪個究竟,也不怕他臨時作假。”
王文和笑道:“東翁果是好思量,那學生這就去安排一下。”
顏繼祖點點頭:“好,今日準備,明天清晨,我等立刻出發。”
。。。。。。
顏繼祖等人,一路縱馬而行,沿途觀看山東民情與自然風景,五天後,方到赤鳳衛招遠地界。
這一路行來,過淄博,青州,濰坊,萊州等地,顏繼祖心下,卻是黯然沉重。
他看到,在這大好的春日天氣裡,這一路行過的官道兩旁,卻有大片的田地拋荒,時時可見沿路倒斃卻尚未掩埋的屍體,村居寥落,人口稀疏,村鎮百姓衣衫襤褸,面帶菜色。而在官道上,不時可見大股小股的流民,也不知道是哪裡人,只不過人人鳩形鷎面,一臉麻木之色的四處遊竄。一路看去,皆是一片蕭條破敗的氣象。
顏繼祖自任官以來,一直在朝中任職,對於地方事務,其實並不太瞭解。現在見到眼前景象的他,心下暗暗爲山東廣大地區,百姓們的貧苦生活所深深震驚。
“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
顏巡撫心中,突然涌出這句屈子的楚辭。
而他一旁的慕僚方文和,同是一臉沉重之色。
“文和,爲何春日時分,正是耕作時節,卻有這般大片田地拋荒?”顏繼祖喃喃道。
“稟大人,無非稅賦沉重,官府催逼,時下又是餘糧吃完,青黃不接之時,那些農戶佃戶,不堪其負,才紛紛棄地逃亡啊。”方文和言畢,長長地嘆了口氣。
聽了方文和的話語,顏繼祖心下暗暗嘆息不已。
現在天下方亂,匪賊遍地,百姓們原本稅賦沉重,又被加派三餉,這般重壓之下,這些明末百姓們,可謂在水火之中掙扎求存啊。
直到來到招遠地界,眼前的景象,才讓顏繼祖眼神爲之一亮。
他欣喜地看到,此處的景象,與沿途的青州萊州等地完全不同。可以看到,每一塊田地上,都已開墾耕種,大片的冬小麥長勢喜人,一些看似新開的荒田中,綠油油的粟子苗已經出芽。有如棋盤錯落的桑田中,桑苗亦已開始抽技長葉。還有極少數的田地中,種了不知名的綠色植物,卻不知道是牲畜飼料還是中藥藥材。
有許多農人,人人臉上帶着歡愉之色,扛鍬荷鋤,牽着耕牛,在田間勞作,竟還有些青年農人,在耕作的間息,悠然地唱起令人臉紅的酸歌來。
看到眼前這滿目蔥翠的景色,農人忙碌歡樂的鄉野氣象,顏繼祖多日拉長的瘦臉上,泛起衷心喜悅的神色。
時近中午,這時,一個給田間的農人送飯的老頭,提着一籃子用粗布蓋好的飯菜,唱着歌從顏繼祖等人身旁走過。
顏繼祖心念一動,連忙叫住這了個老頭。
“老人家,且問下,從此處,去赤鳳城,尚有多遠?”顏繼祖下得馬來,微笑着向那個老頭問道。
“不遠,沿着這條官道,直走北上,不過一個半時辰,便可到赤鳳城。”老頭指着前路說道。
顏繼祖見老頭搭上了話,心下高興,便裝着不經意地問道:“老人家,你是本地人吧,今年年紀多大了?”
沒想到,老頭搖頭道:“俺虛長了五十多歲,卻不是本地人,俺老家在宣府鎮萬全右衛,是今年年初纔到這裡來的。”
顏繼祖一驚:“老人家既是宣府鎮人,如何到這山東赤鳳衛安家的?”
“咳,都是造化使然啊。”老頭見有人感興趣,頓時拉開了話匣子:“去年九月,金國韃子侵邊,俺老家萬全右衛處的村莊,大部爲韃子焚掠,小老兒無奈,帶着全家一家六口向東逃難,成了流民。後隨衆人逃到一處叫金湯城的大城處,因此地每日有人施薄粥兩碗,小老兒一家才得以活命。原想着入城尋些事做以餬口,卻沒想到,因城外流民太多,城中已無多餘工作給我等,不得已,才一直困頓在金湯城外。不料,卻因冬天太過寒冷,雖城外已搭窩棚,我老伴卻熬不過給凍死了。”
老頭說到這裡,眼角淚光閃閃,他長嘆了一口氣,見顏繼祖聽得仔細,又繼續說道:“原本小老兒以爲,待熬過嚴冬之後,小老兒終究還得去他處另謀生路。卻沒想到,就在二月上旬時,那金湯城安總管,曉諭城外流民,說可派軍兵帶我等前往山東安置,有地種有飯吃,問我等願不願意。”
‘那老人家定是同意了吧。“方文和在一旁插了一句。
“那可不!這年頭,有條活路,可比什麼都重要,俺們立刻同意了安總管的建議。於是,城外三萬多名流民,扶老攜幼,拖家帶口,跟着那些軍兵一路南行,縱然路上還有兩千多老弱死去,但最終到這赤鳳衛時,還有近三萬人哩。”
老頭說到這裡,一臉感慨之色:“說來說去,還是俺前世修了福德,才能遇到李大人這大善人哪!我等到了赤鳳衛後,我家老二被選爲赤鳳衛一名輔兵,剩下小老兒,老大,老大媳婦以及最小的閨女這一家四口,便被分配到這原招遠地界,現在是赤鳳衛安度鄉中,授了田土20畝,耕作爲生。一家人,總算在此安頓下來了。”
顏繼祖聽完老頭的述訴,不覺與一旁的方文和對視了一眼,兩人皆是眼光復雜。
這般看來,這李嘯費盡心思,從地主鄉紳手中謀奪土地,卻是非爲謀取私利,而爲了安置流民恢復生產,這簡直是修善積德的大好事啊。那劉澤清,卻爲何將李嘯說得這般不堪?
“老人家,那你們現在,一年要交多少田賦呢?”顏繼祖想了想,又發問道。
見顏繼祖這般問,老頭來了精神,忙道:“這位行客,你等不知,這李大人的賦稅,輕着呢。俺原先在宣府萬全右衛時,是當地地主的佃戶,一畝地要交4至5鬥租子,一年交兩次,那叫一個難活!現在到這赤鳳衛,那李大人規定,今年頭年恢復生產,俺們一畝地只要交1鬥糧食,分夏秋兩際各交一次。待到明年,則一畝地收二斗,至此永爲定例,再不加賦。且不按一條鞭法所定那般收實銀,而是直接上交糧食,從而讓咱們省了胥吏盤剝。這樣一來,今年我家只要交40鬥糧便可,明年也不過80鬥,這稅賦,卻是輕省得很。”
見到老人這般欣悅之色,顏繼祖心下亦十分高興,卻又十分感慨。
看來這李嘯,治理地方,根本不似劉澤清所說那般民怨沸騰,而是恰恰相反,此人甚得民心,其下地界,亦是堪稱一片欣欣向榮。
只不過,他心中,卻感覺還是有些疑惑。
這李嘯,稅賦收得這般輕省,農人負擔是輕了,只是,上交的稅賦可就少得多了吧。
雖然朝廷現在免了赤鳳衛三年稅賦,但之後呢,李嘯還真能永不加賦麼?
與老頭告別後,顏繼祖把心中的疑惑,對方文和說了一番。
方文和沉吟了半晌,然後說道:“東翁,在下對此事,亦是疑慮,估計這事,只能等見到李嘯,方可知曉其故。”
顏繼祖默然點頭,一行人縱馬疾行,只過了一個時辰,便到了赤鳳城南門外。
遙遙看到那高大雄峻,各類防衛措施一應俱全的赤鳳城,顏繼祖心下又是一驚。
他在朝中便已聽聞,說這李嘯,自籌資金,在赤鳳衛建得偌大一座赤鳳城。當時自已尚不以爲意,以爲流言多有誇大。現在親眼目睹,方知這赤鳳城的闊大,遠超了自已想象。
“東翁,這般雄城,竟是那李嘯憑一已之力興建的?”方文和臉上同樣滿是驚愕之色。
顏繼祖一時間,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
“罷了,行到這赤鳳城處,各人俱是疲乏,且在這城外小酒店內歇歇腳,吃了飯食,再入城不遲。”顏繼祖對方文和與幾個護衛說道。
各人此時,皆是腹中飢餒,見巡撫提出去小店吃飯,自然俱是說好。
各人才到店外,便有小二熱情迎來。
“各位客官,看你們這風塵僕僕的模樣,一看就是走了遠路的,快請進店!小店有上好的新鮮豬羊肉,還有新燙的上好黃米灑,客官們若吃了,那是解餓又解乏啊,吃一分倒有長十分力氣呢!客官們請放心,小店酒菜價格,亦是克已公道。若是本店酒菜不好,各位客官白吃不要錢。”小二舌如巧簧,一臉笑得稀爛地作迎請狀。
“好,聽你說得這好,我等就在這吃了。”顏繼祖笑道,隨即步入酒店,在靠牆處的一僻靜桌子處坐下。
小二殷勤地招呼各人坐下,一邊麻利地抹乾淨桌子。
“小二,上菜吧,揀你們店裡拿手的幾樣菜式,再來二斤黃酒。”顏繼祖笑着吩咐道。
“好嘞,客官豪氣,這好菜好酒,稍等就來。”小二唱喏了一聲,朝顏繼祖笑着點點頭,便抹布朝肩上一搭,向廚房奔去。
顏繼祖環視了一圈店內,發現客人頗多,又見門外官道上,人畜車馬川流不息,心下不由得暗想,看來這赤鳳衛之地,倒是人流旺盛,才讓這般城外小店,亦有這般充足客源吧。
不多時酒菜上來,滿桌濃香撲鼻,衆人腹中飢餓,見得酒菜誘人,頓是饞蟲大動,自是大吃大嚼不提。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後,各人夾菜的速度才慢了下來。那小二,見衆人吃得高興,又一臉笑容地過來給衆人添酒。
“客官,小店這酒菜,味道還不錯吧。”小二打着哈哈。
“確是不錯,等會多給你幾個賞錢。”方文和又是叭滋一聲,仰頭一杯黃酒下肚,笑着對他說道。
“客官大方,小的多謝各位客官了。”小二臉上的笑容愈見燦爛。
顏繼祖心下一動,向那小二問道:“小二,我等聽說,在你赤鳳衛地界,這酒店商肆,可是要交大額商稅的,可是真事?”
小二忙道:“確是如此,赤鳳衛的商鋪,每月要交銷售額的八分之一爲商稅,確比他處要重些。”
顏繼祖放下筷子,一臉疑惑地問道:“這商稅既這般重,爲什麼我看這滿街商鋪,卻還這般興旺,倒是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