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滿面疑慮,復向李嘯問道:“你這條建議,今年年初,曾有武生李璡者,曾向朕上疏章奏過,說要讓朕括刮江南富戶,令報名輸官,行首實籍沒之法,以實國庫之虛。結果,卻是朝野反對之語洶洶,多名朝臣欲將李璡下刑部拿問,幸得朕念李璡有直言之功,才只將他流放了事。李嘯若這般行事,朕只恐你在朝中,再難立足矣。”
李嘯聽了崇禎這般疑慮重重的問語,一時也陷於沉默。
略讀過一點明史的他,知道崇禎所說,並非虛言,就在今年三月,那武生李璡,向崇禎提出這條讓江南富戶輸納稅銀的建議後,朝廷中,幾乎所有家有產業的官員都在強烈反對,尤其是首輔溫體仁,大學士錢士升,御史詹爾選等人,更是言語激烈,定要將李璡拿入刑部大獄,方肯罷手。幸得崇禎一力保全此人,遠遠流放到雲南,方了此事。
這些人的觀點,以錢士升的上疏最爲有代表性,他在疏章中說:“自給事中陳啓新,說出攻擊士子,請停科舉等荒謬言論以來,朝廷中,多有小人這般口出狂言,以爲邀寵之階。其中,尤以李璡最爲荒誕放肆,說什麼江南富戶多近百萬之家,卻輸納稅款幾近於無,實是荒謬之言也。其實以臣觀之,富戶所擔之責甚重,實不宜再多加稅款矣。且郡邑有富家,乃貧民衣食之源也。地方水旱,有司令富戶出錢粟,均糶濟飢,一遇寇警,則令助城保御,此皆爲富戶之功也。若陛下信李璡之謬論,則江南自此不安矣!需知此議一倡,衆無賴亡命相率與富家爲難,富戶若敗,豈非欲把全天下之貧民百姓,皆變成流寇以荼毒國家麼?”(注:爲讀者更好理解,此處與《崇禎實錄》中略有出入,語句也更直白了些。)
李嘯當然知道,自已這樣做,幾乎是與整個朝廷官員在作對。畢竟朝堂之中,多爲江南之地的官員,且基本上所有的官員,家中私下都有產業,在他們看來,這個可惡的李嘯,此法卻是要拿他們開刀無疑。故所有的朝臣,皆會立刻對李嘯羣起而攻之。
讀過前世歷史的李嘯知道,這些人,雖然說得自已這般大義凜然,一副憂國憂民之狀,只是李嘯心知,表面上道德君子的他們,真實情況是個什麼貨色。
好面子又多疑的崇禎,拿他們沒辦法,只是後來入京的李闖,卻不象崇禎那麼軟弱仁慈,而是直接拿他們當豬殺,僅僅拷掠京中官員與富戶,便拿獲了7000萬兩銀子,李自成等人瞬間變成暴發戶。
而後來清兵在攻破江南時,隨便從一個地主豪紳家內掠走的銀子,也在十幾萬至二十萬兩以上。
而與之相比,李自成在查抄明朝國庫之時,卻僅僅只獲得了二千三百多兩銀子,另有一些金帶犀杯衣服之類。李自成大怒,以爲庫卒私藏了金銀,遂拿守庫官員趙士錦來問,結果趙士錦答道,國庫中只剩這點銀子了,其中的二千兩,準作鞏附馬家公主造墳之用,待他具狀來領,即應發去。另三百兩,則是寶元局易錢銀得來的三百兩,要作爲守城的軍資。
聽了消息的李自成,長嘆一聲,默然而去。
而後來逃出闖軍,並把這件事記錄在《崇禎野獲編》中的趙士錦,則在書中感慨了一句:“嗚呼,國家之貧,乃至於此!“
回想歷史,李嘯心下喟然長嘆。
歸根到底,那些富得流油的豪商巨賈,朝中權貴,之所以一直到明亡都不肯納稅資國,還是崇禎自縛手腳,沒有主見,又太過軟弱的緣故,才這般被羣臣算計利用並拋棄叛變。
最終,崇禎自掛煤山,大明正朔遂亡。史書記載,似乎此時的他纔開始後悔並憤怒,說出了文臣個個可殺的氣話,只不過,在這個時候纔來後悔,又有什麼用呢。
也許,對於這幫人,只有清韃子與李闖王那冰冷鋒利的刀鋒,才能讓他們真誠主動的繳納稅糧,再不敢有半句反對之詞。
這便是所謂的不見棺材不掉淚吧。
李嘯明白自已的處境。
若他單槍匹馬去與一衆朝臣作對,他相信,自已的結局,並不會比陳啓新或李璡更好。
只是,饒是如此困局,李嘯卻不想就此放棄自已的想法。
因爲他知道,若無充足的錢糧供應,縱與清朝議和,想掃滅流寇,亦是十分難辦之事。
除非官軍能每次戰勝流寇後,把全部的流寇都統統殺光,方可不留後患。而要做到這一點,對現在戰力僅僅比流寇略高一點的大明官軍來說,難度太高。
而如果不能拿出,妥善安置投降流寇與貧苦百姓的切實方法,那麼,大明帝國內,大股小股的流寇,將如春日野草一般,割了又長,永遠根除不盡。
而流寇不除,大明的內患不徹底解決,想養精蓄銳再與清朝爭鋒,豈非空談。
現在崇禎說了這般疑慮之話,李嘯也知道,自已再想勸說崇禎這個本性軟弱多疑的人,去採納自已的觀點,只會是緣木求魚。
畢竟對於好面子愛虛名的崇禎來說,要他強硬地站在幾乎所有的朝臣對面,實在太爲難他了。
看來,只能是欲正人,先正已了。
既然自已的建議,不能在全國範圍內得以實施,但若能在山東一省之地,加以解決的話,李嘯相信,有這個窗口效應,也許會對現在的艱難狀況,加以影響與改變。
李嘯在萬般無奈之際,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陛下,若擔憂此法難行,臣請陛下同意,可將山東一省,交予在下管理,在下可先在山東試行此法,若此法可行,則臣再請陛下行於江南及山西等富戶豪賈衆多之地,可乎?”
李嘯向崇禎誠摯地問道,崇禎卻猶然沉默不語。
房間中,一片讓人壓抑的沉默。
“愛卿,此事重大,還是從長計議方好。”崇禎站起身來,然後對李嘯說道:“且容朕與朝臣商議後,再行決定吧。”
李嘯心中一沉,滿心的希望霎時凍結,最終只得無奈地說道:“臣,謹遵聖命。”
隨後,李嘯又草草與陪着崇禎飲宴了一陣,崇禎便令曹化淳,親送李嘯回營。
回到永定門甕地的軍營中,李嘯心下,卻沒有半點覲見了皇帝的喜悅,他在心中,卻隱隱有說不出的隱憂。
在李嘯離去後,崇禎返回了乾清宮,隨及召來首輔溫體仁來入宮密談。
崇禎對這位自已最爲信任的首輔的意見,還是極爲重視的。
在把與李嘯所談的內容,以簡略地方式轉述給溫體仁後,溫體仁頓是臉色大變,額上竟似有汗涔涔滲出。
對於讓崇禎與清廷以姻親議和一事,溫體仁雖是眉頭大皺,卻還未加反對,但聽到李嘯要讓崇禎向江南富戶收取大額稅金以資國庫之時,溫體仁心下不由得大怒。
好個李嘯,竟把刀動了老子頭上,真是反了你了!
溫體仁是浙江烏程人,在家鄉廣有資財,更兼這些年做官下來,撈了不少油水錢財,在家鄉廣置田畝,興辦產業,已是烏程首屈一指的富戶。在他看來,李嘯這條建議,簡直是在赤.祼.祼的拿自已開刀啊!
李嘯啊,虧老夫當日對你青眼有加,試圖在仕途上提攜於你,卻沒想到,你竟是個忘記恩負義,過河拆橋之輩!
哼,你既要步那狂徒李璡的後塵,那老夫便成全你!
“溫愛卿,依汝之見,李嘯之建議,卻是可否?“龍椅上的崇禎,輕聲問道。
本已斜簽着身子,在一旁一個小凳子上坐着的溫體仁,聞崇禎此問,便立刻翻身下跪,同時向崇禎大聲稟奏道:“陛下,以微臣看來,李嘯所提之建議,實爲荒誕不經,狂悖之極!臣請陛下重責此人,以謝天下!”
“啊!”
崇禎聽了溫休仁這般話語,簡直不敢相信自已的耳朵。
“長卿,李嘯之建議,朕以爲頗有可取之處,如何你竟將他說得如此不堪?”
“陛下,以臣觀之,那李嘯之建議,明是爲聖上解危紓難,實爲狼子野心巧言令色而已,陛下須慎查之!”溫體仁說到這裡,一臉痛惜狀:“可嘆啊,竟連微臣亦受了其蒙弊,還一直以爲他是個國之忠臣,朝廷倚柱,卻沒想到,此人竟是這般包藏禍心,大奸似忠,倒是微臣失查矣!”
“長卿,你之所言,未免太過,李嘯之語有何禍心,你且起身,詳細說來。”崇禎拉下了臉來。
“陛下,那李嘯,第一條建議,說是讓陛下娶那韃子之女爲妃,以讓明清雙方和好,以臣觀之,此爲大謬也!”溫體仁起身,於側旁凳子復坐,嘴中卻繼續說道:“以臣觀之,若陛下行此事,定會大失國人之心。我忠君愛國之明軍將士,尚在爲大明與清虜浴血奮戰,卻聞陛下欲與清廷議和,該會何等失望!而朝野內外,大明國中的士子官員,又將對陛下有何等看法。臣只怕。。。。。。“
“只怕什麼?!“
“臣只怕,恐有言語激憤之徒,將陛下比喻爲當日與金人議和,苟存江南之宋高宗矣!”
“你!。。。。。。”崇禎從龍椅上騰地跳起,臉色霎時漲紅:“朕這般自降身位,迎娶韃女,還不是爲了國家!況李嘯也說過,若能救國,區區名節,又算得了什麼?”
“哼,陛下,那李嘯說得輕巧,他以爲迎娶韃酋之女,那些韃子便會息其兵戈兩國交好,如何有這般容易!臣只怕,這般委曲求全之議和,清庭未必會有多看重,來日定當還會再度入我大明境內擄掠作亂,到時,陛下名節已失,卻又無法息止兵戎,又當如何?”
崇禎被溫體仁這般一頂,頓是語噎,他喉頭涌動着,卻說不出話來,只得悶悶地坐下。
“臣再來說說第二點,那李嘯,爲填補國庫之虧空,竟欲拿江南富戶開刀,實是狼子野心,其心可誅!現在我大明內,中州板蕩,流寇縱橫,江南乃國家最大的稅賦來源之地,萬萬不可再有失啊。富戶濟貧民,助有司,乃是地方安穩之支柱,若要逼得江南富戶亦起來鬧事,與中州的流寇結爲一體,則臣恐我大明,怕真是迴天無力了!”
溫體仁這兩段話,連騙帶嚇,讓崇禎啞口無言。
崇禎沉默了許久,才吶吶地開口:“那依長卿之見,朕該如何處置李嘯之建議呢?”
溫體仁冷哼一聲,忙道:“陛下,以依臣之見,李嘯之策,概不可舉,且需陛下下召,趁李嘯尚在京中之時,令錦衣衛嚴厲查辦李嘯,看看他是不是與那清虜有所勾結,才說出這般包藏禍心之建議!”
崇禎臉上一陣哆嗦,他臉現爲難之色:“這如何使得。李嘯方立大功,斬獲恁多首級和俘虜,若半份功勞未賞,反而因其酒醉之辭,而嚴查我大明之功臣,則朕亦恐寒了天下人之心矣。這嚴辦李嘯之事,斷然不可。”
溫體仁沉吟了一下,便點頭道:“陛下仁心,寬恕李嘯,卻也可以。畢竟韃虜未退,李嘯尚需拱衛京城,那此事可就此先行揭過,以爲權宜之計。至於封賞李嘯,臣以爲,陛下當厚其爵而虛其職,對李嘯實施明親暗疏之策,方可謹防其有不臣之心,以防其有暗中坐大之憂啊。”
崇禎臉色陰沉,呆坐得如同一個木偶。
許久,他才終於又開口問道:“那依卿看來,該如何封賞李嘯方可合適呢?”
溫體仁沉吟了一下,便道:“以臣之見,可加李嘯爲太子少保,升左都督,再授榮祿大夫,蔭一子世錦衣千戶,誥贈上三代皆一品,便足矣。”
崇禎一聲輕嘆,然後又說道:“即如此,便依卿之言辦理吧。只不過,李嘯全軍忠勇殺敵,驅馳國事,實是堪爲我大明官軍之典範。這樣吧,朕再賜李嘯全軍爲猛虎軍,以彰其爲國之爪牙也。另外,令李嘯掛”滅虜將軍“印,以表其功,其部立功人等,兵部覈驗,敘功升賞。”
溫體仁點頭領命,躬身回道:“微臣謹遵聖諭。”
第二天,當宣旨太監,帶着朝廷諭令,來到永定門外,向李嘯宣讀了朝廷的聖旨後,李嘯口呼萬歲,跪地接旨。
只是,當李嘯聽到,朝廷最終只不過升了個左都督的虛銜,掛個了“滅虜將軍”印,另外只有加太子少保,蔭子誥祖之類,李嘯心下,忽覺寒意陣陣。
他已預感到,崇禎對他的建議,很可能一條都不會採納,大明帝國還將繼續延續目前不斷下傾的態勢,直至最終完蛋。
而自已,因爲那向富戶收稅的建議,定已觸怒了朝堂之上絕大多數的官員。極可能從現在開始,自已已然成爲朝堂公敵。
不過,李嘯臉上,還是十分平靜。
在送了宣旨太監一點程儀後,太監歡喜而去,李嘯臉上,卻滿是蕭瑟之意。
他忽然明白,其實自已在掏心窩與崇禎說這番話時,便犯了一個絕大的錯誤。
那就是,他高估了崇禎的能力。
一個才能平平,心性軟弱多疑的年輕人,守成尚且不易,若要他現在挑起重擔,去與那些奸滑自私的朝臣作鬥爭,去改變現在這內外交困一片糜爛的危局,確是爲難他了。
可嘆自已原本還一心想着,讓崇禎把山東交給自已作徵稅的試點,現在想來,何其可笑。
莫非,大明要亡,乃是天數?
心緒低沉的李嘯,沉默登上了永定門的甕城城樓,眺目南望,唯見村鎮丘墟,人煙寥落,曠野茫茫。
秋風蕭蕭,將他鮮紅的披風猛地掀起,獵獵如旗,卻讓他高大雄壯的身影,愈顯落寞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