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時年已有六十歲的名士劉宗周,其仕途歷程,還是十分坎坷的。
劉宗周,字起東,別號念臺,浙江山陰人,因長期講學于山陰蕺山,世人稱爲蕺山先生。
明萬曆二十九年,劉宗周考中進士,以行人司行人之職,晉升爲禮部主事,後因彈劾魏忠賢與客氏,被削籍歸鄉。
崇禎初年,劉宗周被起復爲順天府尹,再升爲工部侍郎,最終擢爲左都御史,因上疏觸怒皇帝,又被革職歸鄉。
他爲人清廉正直,操守甚嚴,立朝敢於抗疏直言,屢遭貶謫,不改其志。
在真實歷史上,在福王於南京登極後,劉宗周又被起復爲工部侍郎,但他出言痛陳時政,並彈劾了馬士英,阮大鋮,劉孔昭,劉澤清、高傑等一系列位高權重的人物,終不得見容於朝野,遂又被放歸。
在清軍攻陷杭州後,在蕺山講學的劉宗周,悲憤號哭,飲食不進,絕食二十三日而卒。
當看到站在自已面前,雖頭髮花白,卻精神矍鑠,一臉正氣的劉宗周時,李嘯想起這位名士真實歷史上的悲慘結局時,心下不覺十分感慨。
李嘯一時間,對陳子龍究竟是如何說動這位歷史上的著名人物,心中十分好奇。
在他悄問陳子龍之後,陳子龍笑言:“李大人,學生當日拜見劉老先生後,曾向劉老先生大誇李大人之治理功績,告訴他在山東之地一片凋蔽之際,我赤鳳衛卻是一片興旺繁榮,朝氣蓬勃。現在李大人新得了登州與諸多海外之地,正是急需用人這際,若有劉老先生這般名士前往效力,李大人當會給予重用。劉老先生原本就不甘心隱身鄉野,見得李大人這般開明有爲,頓是心動。餘再言語勸說,劉老先生遂同意隨學生前往山東,聽候大人任用矣。“
只不過,到底該如何使用這位歷史上大名鼎鼎的劉宗周,李嘯心下卻犯了難。
劉宗周是理學大家,一代名士,但說實話,他的性格,讀書講學可以,但要在官場應對自如,卻是實在難爲了他,從他屢被起復,又屢被放歸鄉野,便可看出,劉宗周這種眼中揉不得半點沙子的人,實際上是很難在官場上混得開的。
而且,劉宗周是那種傳統的讀書格物的文人,並不是象陳子龍這般,能有經世韜略在胸,可隨時爲自已提供建議計策,對於軍機籌畫,政務管理亦是不太擅長,要這樣的詩書名士,去管理具體政務,卻也有些強人所難。
那到底該怎麼安排他呢?
李嘯思索良久,卻突然眼中一亮。
既然劉宗周不善長管理具體政務,那不如發揮他嚴正監察的一面,以及講學教育的特長,專門成立一個監查各類官府機構的監察部,讓劉宗周擔任監察部部長,豈非正好能發揮劉宗周之所長?
這樣劉宗周可以名正言順地去監察彈劾各級官員,嚴防他們有貪贓枉法之舉,同時又能發揮其理學大家的講學風範,多對官員進行廉潔性教育,從而防患於未然。
畢竟,現在李嘯要治理官員貪腐,全靠安全司的特務人員去暗中監查。讓負責情報與間諜工作的安全司有點錦衣衛的味道。
若能成立高效廉潔的監察司,監察李嘯軍治下的的各類官僚機構,當可大大減輕安全司的工作壓力,更有利於懲治官員貪腐,形成對官員腐敗齊抓共管的良好局面。
而劉宗周身爲蕺山學派創始人,其下多有弟子需要晉升之階,他這些飽讀詩書的弟子,則也正好安排到登州、濟州、以及臺灣島,去教化當地的移民百姓,讓他們的孩童均能接受詩書教育。
這樣的話,除了那些移民子弟,可以受到良好的教育外,那些臺灣土著,也當可更易被教化,知曉漢族的詩書禮儀,從而加速溶入我漢族的血脈之中。
李嘯心下其計方定,接下來,便看劉宗周自已態度如何了。
在客廳中,李嘯與劉宗周相對而坐,品茶而談。
自來到登州後,劉宗周見登州各地建設得一片興旺,百姓安居樂業,商賈往來如流,竟有點臻於自已一直以來的理想境界,心中頓是十分欣喜,心下連聲暗歎陳子龍實不欺我。
有道是眼見爲實,劉宗周在見過登州實際情形之後,心下愈發認定,這個名叫李嘯的登州鎮總兵官,這位大明最年輕的伯爵,應該是一個自已可以忠誠效力的對象。
在略略地寒暄數語之後,劉宗周對李嘯這位赤鳳伯的謙遜態度十分欣賞,不覺對他愈是高看了幾分。
於是,當李嘯提出,要劉宗周擔任形同監察部部長之職時,劉宗周慨然應諾,毫不推辭。
李嘯見劉宗周答應得這般爽快,心下亦是極喜,遂又向其提出,讓他推薦弟子擔任登州、濟州以及臺灣島的教學職位,劉宗周略一思量,便復痛快答應。
只不過,在答應了李嘯之後,他輕咳了數聲,便問出了心中最想說的話語:“赤鳳伯,以你之見,現在流賊肆虐,清虜侵邊,大明國勢日漸傾頹,將來可會復有中興的一天麼?”
李嘯直想着劉宗周焦慮的眼神,斬釘截鐵地說道”當然能,本伯相信,事在人爲,只要我等奮發努力,大明未必沒有重新振作的一天。“
見劉宗周臉上依然頗有疑慮之色,李嘯便道:“劉老先生,千里之行,始於足下,本伯現在所做的,諸如積累錢糧,高築城池,擴攬流民,據佔海外,拓荒實地等等一系列工作,皆是爲了我大明將來有重新振興的一天而在紮實準備。本伯相信,有各位的襄助與努力,重振大明之輝煌,重振漢唐之氣象,定當有一天,終會實現。“
劉宗周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這個六十歲的老先生,眼中閃出孩童般的希冀光彩。
在安排了劉宗周的工作職位後,李嘯又任命那工作細緻認真,讓他頗爲欣賞的原兵部員外郎華允誠,接替已調往濟州的吳亮,擔任鐵龍城總管,讓華允誠善於治理與協調細節問題的優點,在這個崗位上得到充分地發揮。
華允誠見到自已一來,便被任命爲一座重要的鋼鐵之城的總管,心下亦是極爲感激李嘯的信重,當下便向李嘯表示,一定會將鐵龍城治理得更加出色,讓他放心便是。
接下來,李嘯與陳子龍單獨閉門密聊。
他們商談的重點,便是楊嗣昌將來要派人前往瀋陽,去與清廷議和一事。
“臥子,你辦事機敏,爲人可靠,本伯希望,讓你到時加入楊嗣昌前往瀋陽與清廷和議的人員中。”李嘯鄭重地對陳子龍說道。“希望子龍能爲我大明爭取更多的權益,配合楊嗣昌的使者,儘早與清廷達成協議。”
李嘯頓了頓,復說道:“臥子,現在我大明國力已近衰竭,若再要與流寇及清虜兩面作戰,則本伯只恐大明終究難逃崩潰滅亡一途。故這次出使瀋陽與清廷和談,極爲重要,爲儘早與清人達成協議,哪怕在一些非原則性的問題上,作出重大讓步也在所不惜,望臥子好生銘記本伯這番囑咐。”
“赤鳳伯所託,子龍雖愚魯,卻定當竭心盡力,以不負李大人所望。”陳子龍同樣一臉正色地回答道,隨即起身,向李嘯長揖一拜。
讓李嘯沒想到的是,僅僅只過了半個多月,在七月下旬之際,楊嗣昌那邊便傳來消息,說遼東之處,已選定人員,不日便可前往瀋陽,還請李嘯速速派出使者前往錦州,與使者同行。
李嘯得到消息後,隨即派出陳子龍與兩名護衛,隨來人一同前往錦州。
陳子龍等人,一路奔波,在八天後,到達錦州,便見到了楊嗣昌令遼東巡撫方一藻安排的使者。
令陳子龍大吃一驚的是,這名出使清廷的使者,竟是一個名叫周元忠的眼瞎盲者,而此人的職業,竟是一名專門在酒店中,給人唱蓮花落小曲的酒家樂師!
陳子龍看到,此人身着一件髒兮兮的破舊衣衫,蓬頭散發,鳩形鵠面,粗黑積滿污垢的手上,一把破舊揚琴倒是握得極緊。
陳子龍心頭,頓時涌起一股極不舒服的感覺。
不是吧,我大明沒人了麼,竟派個瞎子去出使清廷?!
見得陳子龍一臉驚訝之色,一旁的遼東巡撫方一藻才施施然地解釋道:“臥子先生,這位唱蓮花落的周元忠樂師,你可別小看了他,此人雖然眼瞎,卻甚是精明能辨,口才當不在我大明一衆言官之下。且因此行出訪清廷,乃是朝廷重大機密,連邊鎮諸將皆是不知。故爲了避免邊將盤查而致機密泄露,且不引起不必要的麻煩,方由這位周元忠樂師,擔任出使的主使,相比他人,這位名不顯貌不揚的周元忠樂師,倒是最合適之人選了。”
聽了遼東巡撫方一藻的解釋,陳子龍心下雖然仍不舒服,但對他的說法,倒也認同。
這時,那名瞽者樂師周元忠,聽到了方一藻與陳子龍的談話,便昂着頭問道:“你就那李大人派來的隨行使者麼?”
“正是,學生使是李大人軍前贊畫陳子龍。”
“哦,不錯,看來是個士子,看來,跟着我這個眼瞎的叫花子前去瀋陽,有些委屈你了。”周元忠眨着泛白可怖的眼球,話語中滿是揶揄。
陳子龍心下冷笑了一聲,便回道:“子龍爲國家辦事,何談委屈,卻不知周樂師何時出發?”
周元忠冷哼一聲道:“看來陳士子出使之心,倒比周某更急嘛,這事自有方巡撫安排,你又何必問我?”
見兩人言語生硬不和,一旁的遼東巡撫方一藻忙道:“臥子先生,你且待兩日,本官備了通關印信與授權文書後,你等便前往瀋陽而去吧。”
陳子龍淡淡地應了一句:“既如此,學生唯聽方巡撫安排。”
這兩天,方一藻連續排開盛宴,款待周元忠與陳子龍等人。
於第三天,在把通關印信與授權文書交給周元忠貼身揣好後,又再三叮囑他們路上一定要萬分小心,不得出甚差錯後,才讓他們各帶兩名護衛,前往瀋陽而去。
這些出使瀋陽的人羣,陳子龍假扮成走私米麥的客商,那些護衛則扮成夥計,這瞎子周元忠,倒是本色出演,扮成這一路上給商隊唱小曲的一名唱蓮花落的落魄樂師。
這樣一來,陳子龍等人似乎倒成了擔槓人物,而那本是最重要主角的周元忠,則突變成了一名完全微不足道的小角色。
衆人這番打扮,是遼東巡撫方一藻苦心孤旨想出來的,他之所以這樣做,當然是爲了更好地保全被周元忠貼身藏着的機密和談文件。故而,周元忠在人羣中,越是不顯眼,便是越安全。
各人同乘坐在一輛裝滿了小麥的雙套馬車上,假扮客商的陳子龍,不時聞到周元忠身上散發出來的刺鼻臭氣,心下十分厭惡,臉上卻還強作鎮定。
“這位陳學士,帶上我這樣的人,沒把你給薰着了吧。”
那周元忠彷彿知道陳子龍在想什麼一般,又出口揶揄道。
陳子龍輕哼了一聲,不想搭理他,便推了推假扮地趕車夥計的護衛,讓他加快向東行進的速度。
聽得陳子龍催促着護衛抓緊駕車,周元忠翻着泛白的眼珠哈哈大笑起來。
“陳學士,恕周某直言,虧你還是讀了詩書之人,沒想到,也還是個以貌取人之輩。”周元忠大笑着說道:“沒想到啊,我大明朝,袞袞諸公,諸多良將,皆無以制住清虜,倒要派我一個瞎子去與清廷商談議和,豈不悲乎?”
陳子龍聽得他話裡有話,他略一沉吟,便道:“周樂師,學生以貌取人,確有失當之處,還望周樂師見諒。不過我大明現在艱危至此,與清廷和議,乃是眼下唯一脫困之道,你若果能與清廷談成議和之事,自是大功一件,於我大明堪有再造之恩哪。”
周元忠聽了陳子龍的話語,臉上卻泛起慘笑:“陳學士擡舉周某了,周某此去,不過盡人事,聽天命罷了。只不過,此事系關我大明之安危存亡,周某雖是眼瞎的無名之輩,卻也知道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之理。既然朝中諸公與邊地良將,皆對清虜束手無策,就讓周某這樣的小人物,去勉力擔起救國之責吧。此去瀋陽,縱然拼得周某一條賤命,也要讓那韃酋皇太極,同意與我大明議和。若議和之事不成,周某寧死於瀋陽,亦不回返大明!”
周元忠這番激昂話語言畢,陳子龍己是滿臉驚訝之色,對他不覺刮目相看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