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文程這話一說完,鳳凰樓中,忽然安靜了下來。
周元忠緊繃着臉,嘴脣微張,一雙泛白的眼珠翻仰着。一旁的陳子龍,臉上肌肉亦在微微抽搐,他忽覺心下,有種極度屈辱的感覺。
“二位使者,我朝此番建議,二位卻是意下如何啊?”
見二人皆沉默不答,范文程笑吟吟地逼問了一句。
聽了范文程逼問,陳子龍心如刀割。
熟讀歷史的陳子龍,當然知道,所謂的宋金和議,是個什麼內容。
公元1141年,南宋的高宗皇帝趙構,與金國簽訂了喪權辱國的紹興和議。
紹議和議的主要內容如下:
1、宋向金稱臣,成爲金朝的藩屬,雙方爲叔侄關係,由金朝冊封康王趙構爲南宋皇帝。
2、兩國東以淮河爲界,西以大散關爲界,宋朝割唐州(今河南唐河縣),鄧州(今河南鄧州市),商州(今陝西商縣),秦州(今甘肅天水),總共四州之地,作爲獻給金朝的求和禮物。
3、宋朝每年向金交納貢金25萬兩銀子,絹布25萬匹,於每年春季在泗州交納,不得延誤及少交。
4、每逢金國皇帝生日及元旦節日,宋朝均須遣使稱賀,並送上一份重禮。
陳子龍心下暗想,現在皇太極等人,逼自已套用宋金議和的模板,無疑是想從明清議和的協定中大大地敲詐一番,撈得更多好處。
對於現在這個局面,其實陳子龍與周元忠二人,已曾秘議了多日,兩人皆已在暗中談妥,若清帝逼自已用宋金模式議和的話,自已作爲大明一方代表,卻該如何應對。
當然,陳子龍的意見,多以在山東時,李嘯曾對他說過的議和計策爲主。
哼,爾等坐地起價,且看我如何立地還錢。
周元忠忽地仰天大笑起來,彷彿聽到了一件十分可笑的事情一般。
“周主使,何故如此發笑,可是我大清希望兩國如宋金一般議和的方式,有何不妥麼?”范文程皺着眉頭,一臉疑惑。
“蠻子,休得在此一驚一詐,快老實回答,不然,本王對你們不客氣!”豪格則擰眉怒目,在一旁喝了一句。
只有皇太極沒有說話,他目光冰冷而鋒利,直直地盯着周元忠那笑得頗爲癲狂的臉孔。
周元忠止住笑聲,他以一種嘆息加揶揄的口吻說道:“周某原本就想到,清國要價定會甚高,卻沒想到,今日一聽貴國的條件,竟是這般貪婪自大,倒讓周某開了眼界啊!“
周元忠此話一出,皇太極等人,皆不覺一驚。
他們皆沒料到,這個周元忠說話竟這般直接,赤。裸。裸地打了他們的臉。
豪格騰地站起,“刷“地一聲,抽出腰刀,怒氣衝衝便向周元忠走去。
“豪格,不可對明使無禮,速速坐下!“
龍椅上的皇太極一聲冷喝,豪格聞聲站住。
牙齒咬得格格響的他,恨恨地收刀入鞘,返身坐回本座。
“周主使,若兩國能與宋金一般簽下和議,兩國就此息兵罷戰,休養生息,豈不是甚好之事?本朝此番條件,又有何要價之高呢?”范文程一臉驚異地問道。
“範學士,既然你這麼說,那周某也直說了。”周元忠正色道:“宋金議和之際,宋朝的徽欽二帝,皆已成爲俘虜,中州之地大部淪喪,精銳兵馬盡毀於黃河兩岸,可以說,整個國家基本上處於一片渙散之態。只有那康王趙構,僥倖逃到杭州,才重立宋廷,勉強維持住了局面。故在這樣明顯金強宋弱的情況下,纔不得不答應金人之條件,簽下了紹興和議。”
周元忠頓了下,復接着說道:“而如今,我大明雖憂患重重,但依然幅員萬里,疆土遼闊,百姓衆多,豈是那偏居一隅的宋朝所能相比。且我大明官軍與爾等交戰,雖多有敗績,但兵馬數量依然可觀,全國累加起來,足有近百萬之多,更多有精銳在其中,與宋朝時那些連馬都不會騎的宋軍相比,當是遠在其上。更何況我大明崇禎天子,乃是大明正朔,無論是威望仁德,還是正統傳承,皆遠在那私立自授的康王趙構之上。因此,清帝若要自比金朝,又還要把我大明比作宋朝,我等實不能接受!“
最後,他沉聲道:“若清帝要強迫我等,接受如宋金紹興協議之屈辱條款,那恕周某等人斷難從命,唯有一死,以報我大明天子耳!”
周元忠說完,皇太極繃着的臉上,頓時顯現出陰鬱之色。
“蠻子,不要用死來嚇我大清!你以爲,你們還有與我大清討價還價的餘地麼?爾等明國軍兵,縱有百萬復能如何?這般孱弱無能的兵馬,只要多有幾次類似薩爾滸之戰的戰役,爾等明國軍兵,來多少我大清便能滅多少!到時,只怕你們想如宋金議和一般,來跪求我大清同意,卻是不可得了。”一旁的豪格,聽了周元忠的話,卻一臉傲色地威脅道。
豪格此話一完,他用得意的眼神掃了周元忠與陳子龍一眼,滿以爲可以就此壓住這二名明國使臣。只不過,讓他沒料到的是,陳子龍卻冷笑一聲,立刻搶白道:“肅親王,爾真以爲,你們僅憑這般實力,便能打敗我大明麼?以學生觀之,我大明薩爾滸之所以戰敗,一是主帥楊鎬無能,二是清軍提前獲知明軍動向之故,方得僥倖獲勝矣!”
豪格聞言大怒,手按刀柄騰地站起,大喝道:“你這廝鳥,安敢在此大放厥詞!還敢說我大清是僥倖獲勝,呸!今天你不說出個子醜寅卯來,本王定要斬了你的狗頭!”
“豪格不許無禮!”
龍椅上的皇太極又是一聲大喝,豪格才恨恨地坐下。
“貴使,你且說說看,爲何說我大清薩爾滸之戰獲勝是爲僥倖,朕倒亦有興趣,想聽你分析一二。”皇太極凝視着陳子龍,淡淡地說道。
一旁的范文程,亦把目光投入陳子龍,臉上帶着莫名的輕笑。
陳子龍昂然起身,向皇太極拱了拱手,便道:“皇上,且聽陳某說下當日薩爾滸之狀的實情。當日,明軍進攻薩爾滸的兵力爲,本部明軍8萬7千餘人,葉赫部、朝鮮部各數千人,共齊集十一萬人的兵馬,僅僅是爲了虛張聲勢,才號稱47萬兵馬,絕非實數如此。明軍分東西南北四路,分出開原、瀋陽、清河、寬甸,向赫圖阿拉老城攻來。由於明軍情報不密,各路進攻兵馬方向與人數,盡被天命汗偵之,故其採取任爾幾路來,我只一路去的作戰方法,準備將明軍分部殲滅。明軍諸部中,總兵杜鬆的西路軍兵力最爲雄厚,領三萬於兵,帶佛朗機炮數百,從瀋陽出撫順關攻東路,直趨赫圖阿拉而來。由於杜鬆自恃兵力衆多,故犯了兵家冒進的大忌,孤軍突到薩爾滸處。天命汗偵知杜鬆部孤軍深入,外無援兵,於是便集中了八旗精銳兵馬共4萬5千人,猛攻杜鬆部,兩軍遂相遇於薩爾滸。”
陳子龍頓了頓,接着說道:“兩軍交陣之際,因天色陰晦,咫尺難辨,杜鬆爲發揮火器優勢,便令點燃火矩照明,以方便炮兵攻擊。誰知,清軍去正好利用了明軍在明,已方在暗的優點,集矢齊射,箭如飛蝗,殺傷極衆,隨後,清軍騎兵前衝,越過塹壕,拔掉柵寨,攻佔了杜軍營壘。總兵杜鬆戰死,明軍三萬多主力兵馬,大半戰死當場。此役之後,其餘三路兵亦被各各擊破,自此,遼東明軍大潰,清軍從而能趁機一鼓作氣,乘勝攻戰瀋陽與遼陽,奠定戰據整個遼東的基礎。皇上,陳某所說,可是戰鬥之實情?”
皇太極微不可見地點了點頭。
豪格又從一旁憤怒插言:“蠻子,縱你等只有十一萬兵馬過來,卻是大部皆滅,所剩無幾,而我軍此戰,僅僅戰損二百餘人,這般戰損比例,明軍縱來再多,亦不過是我大清之盤中菜矣。”
陳子龍臉上浮起冷笑,他復對皇太極說道:“稟皇上,當日,我大明攻打薩爾滸,其實有上中下三策,可供選擇,便無論選擇哪一策,斷不會如原先那般大敗。”
“哦,是嗎,那貴使請詳細說來。”皇太極臉上興趣之狀益濃。
“皇上,我大明要攻打薩爾滸,滅掉金國的上策,便是如當年成祖西征蒙古一般,從全國邊鎮之地,彙集五十萬精銳軍兵,再由一威望素著的將領統領指揮,甚至皇上親自御駕親征,五十萬大軍集於一處,絕不分兵,從而以巨石壓卵之勢,一路由西向東朝赫圖阿拉直逼而來。同時,復令葉赫部從北路進攻,朝鮮部從東路進攻,以爲疑兵,以分離調散八旗兵力,那麼,縱然你們的天命汗再英明神武,八旗精銳再英勇善戰,也難擋這雷霆一擊,其國被滅,已是定數矣。“
陳子龍此話說完,皇太極臉上頓是肌肉一顫,眼神瞬間陰鬱了許多。
不過,他很快便恢復了常態,復對陳子龍說道:“陳副使,貴國皇帝中,除了朱元璋與朱棣外,其餘的庸碌皇帝,再無人會有如此氣魄了,故這一條斷難實施。你再說說中策吧。”
陳子龍略一沉吟,便又說道:“至於中策,則是大明以重兵嚴防遼瀋一線,以阻止金軍的進一步進攻,不爭一朝之勝,而謀長久之計。同時對金國實施經濟剿殺戰,嚴防糧食、布匹、精鐵、耕牛、藥材等物進入金國,讓本就國力孱弱的金國,得不到足夠的供養,其國中兵馬人口,自是難以得到擴充與維持,就象得不到充足養料的孩子一般,最終只得胎死腹中。同時,爲加快金國的覆滅,可令小股精銳明軍與葉赫部,蒙古諸部等,以金帛誘之,讓其以小部隊作戰的方式,對金國進行不停地襲擾,襲殺平民與百姓,使得金國旗衆人人自危,社會秩序被嚴重擾亂與破壞,最終爲金國在難以維續的情況下,雖不至於驟滅,但最終會逐漸走向滅亡。”
陳子龍說完,皇太極竟重重地點了點頭,大讚道;“此計甚好!只是明國的崇禎皇帝,絕難有這般嚴控其下的治理能力,對邊關將領及一衆商人的走私活動,亦無力打擊與整治。且明朝國力匱乏,也難於維繫對蒙古人及葉赫部的賞賜,故這一條,明朝怕亦是難用。陳副使,你再說說下策吧。”
陳子龍嘆了口氣,便道:“至於下策,則是如同楊鎬一般兵力進攻金國時,可以維持一個不勝不敗的局面。”
“哦?”
“皇上,當日明軍之敗,很重要的原因便是因爲軍情泄露,令天命汗得以從容佈置兵力與戰法。若是以一嚴將掌兵,嚴查關防,偵審間諜,除各路總兵大將外,其餘軍兵皆不可知行軍日期及方向,那麼,天命汗還可以從容調集兵力,各路擊破嗎?”
皇太極搖頭反對:“陳副使,你所說的,以朕看來,不過至多是拖延些時日罷了,父汗絕不可能讓你們四路兵馬匯聚一起,然後在赫圖阿拉決戰,一旦得知你們進兵,必然會精騎四出,巡視偵察,最終還是會得知你們的進兵方向與數量的。”
見皇太極出語反對,陳子龍輕笑道:“皇上,這僅是明軍戰敗的一點原因,但明軍此戰之敗的關鍵,還是在於分兵進擊的重大失誤。將原本就不算太雄厚的兵力,分攤成每路兵馬皆是不足的四路。而且,除了杜鬆部最強之外,其餘諸路,開原馬林總開原、鐵嶺諸地兵馬,加上葉赫部兩千人還不到兩萬,其餘李如柏與朝鮮兵兩萬,劉綎本部四川兵一萬餘人,這三路兵馬太少,且又路途艱險,必然不可與立功心切的杜鬆一路齊頭並進,這樣的毫無道理的分兵計策,其實定計之時,便是敗局已定了。”
說到這裡,陳子龍長長地一聲嘆息:“那楊鎬身爲經略,卻是一個文臣,原本在朝鮮就打過敗仗,諸將如何服他?他身爲統軍大帥,卻未隨軍出征,而是自將數萬人守瀋陽,調度指揮皆是不便,又豈有不敗的道理?而我之下策,則是命劉綎一路與杜鬆合出撫順關,主帥自將一路居中策應,以火炮車營護衛四周,以堂堂正正之師緩慢而前。而馬林、李如柏兩路,則仍由原路呼應,不可冒進,若是天命汗去打他們,則明軍主力必克撫順關外諸堡,進逼赫圖阿拉。若全力來攻東路主力,因我東路兵實力強盛,又多帶有大炮火器,急切間絕不可能被擊敗,況且出撫順關後,我可以藉由原本築成的邊牆諸堡爲基地,護衛進擊,如此,皇上自以爲可以輕鬆擊敗我大明官軍麼?”
皇太極聞言,不覺撫掌而笑,他朗聲道:“陳副使說得對,這原本就是明軍將領該有的方略,只是那楊鎬太蠢罷了。不過你們明朝想勝亦是不可得。當時,我八旗軍每旗軍兵七千五百人,皆是百戰精銳,明軍依託邊牆慢慢推進也就罷了,不過想打到老城附近,雖則我八旗可能死傷略重,不過明軍將士定然折損過半了吧。”
陳子龍輕嘆一聲道:“然也。明軍此戰中,將帥不和,調度不靈,器械不精,士卒不肯用命,雖一路兵力可彙集十萬人,然後野戰對八旗,仍不可言勝。這般打法,實是迫不得已。這樣打下去,最終可維持一個不勝不敗之局,算是勉強給朝廷交差罷了。”
聽了陳子龍的話語,皇太極突然感興趣的發問道:“這上中下三策,端地分析精到,出招狠辣。卻不知,可是陳副使自已思慮得來的麼?”
陳子龍搖頭道:“非也,這三條計策,乃是我大明一員大將,曾對學生口述過,故陳某今天方有機會對皇上說出。”
“哦,此將乃是何人?”
“大明赤鳳伯,登州總兵官李嘯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