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龍返回山東後,立刻向李嘯稟報了與清廷會談的全部成果。
聽到陳子龍他們最終與清廷達成了自已想要的協議,李嘯心下十分欣喜。
“李大人,你說,崇禎皇帝會同意我等談成的這份協議麼?”陳子龍輕聲問道。
聽陳子龍這般發問,李大人臉上的笑容,頓時有些沉重了。
是啊,自已這般辛苦談成的這份協議,那位多疑猶豫又怕擔責任的崇禎皇帝,真的會加以同意麼?
李嘯的心裡,其實和知道消息後的楊嗣昌一樣,完全沒底。
最終他輕嘆一聲,將這個敏感而沉重的話題叉開了去。
李嘯本以爲,可能自已只能在這山東之地,靜候京師傳來議和成功與否的消息,卻沒想到,自陳子龍返回山東後,又過了八天,便有宣旨太監,快馬從京師前來登州城中,令李嘯進京覲見皇帝。
宣旨太監在收了李嘯贈送的50兩銀子的程儀後,便一臉笑容地告訴李嘯,皇上欲召李嘯進京,詢問與清廷議和的具體情況,讓李嘯跟隨自已,一道返回京師之中。
李嘯迅速想到,看來皇帝對於議和一事,還是猶豫反覆,難以決斷,纔要自已這般趕往京師而去啊。
他略一沉吟,便立刻答應與宣旨太監一同進京面聖。
次日天亮,李嘯便帶上李浩然和一百名鎧甲鮮明,身披鮮紅披風的護衛騎兵,與宣旨太監一道,一同進京而去。
一路上,李嘯等人曉行夜宿,不敢稍怠,一路上過萊州,青州,武定,南皮,霸州等地,終於在六天後的晚上,順利抵達京師。
黯淡星光下,站在黑暗沉寂,只有聲聲微弱的刁斗聲傳來的京城大街之上,李嘯心下莫名沉重。
與宣旨太監分別後,李嘯並未直去館驛休息,而是首先去楊嗣昌府邸,連夜拜訪楊嗣昌。
聽聞赤鳳伯李嘯到來,本已睡下的楊嗣昌,立刻起身,着衣整裝,一邊令下人先帶李嘯的一衆護衛入館驛休息,隨後便於客廳接見李嘯。
客廳中,李嘯與楊嗣昌分賓主而坐。在聽了楊嗣昌一臉憂色地講述完上次覲見崇禎的經過後,李嘯不覺喟然一聲長嘆。
“赤鳳伯,以你看來,我們還能說動皇帝同意議和麼?”楊嗣昌的聲音很低。
李嘯沉默無言,跳躍燭光下,他那閃亮的目光,卻有如黑夜中的寶石。
直面楊嗣昌探詢的眼神,李嘯最終還是微笑道:“楊尚書,正所謂盡人事聽天命,我們做臣子的,只要能儘自已能力,去爲君上分憂,便是盡了本份。至於皇上究竟做何觀想,李某卻亦是難知聖意啊。”
當天晚上,李嘯與楊嗣昌談了許久,直至三更,面對艱難時勢嘆息不已的兩人,才終於停止了這番讓人壓抑而沉重的談話。李嘯隨後告辭離去,復入館驛歇息。
不過,李嘯卻是一夜未眠。
他知道,皇帝是否同意議和,直接關係到大明帝國的生死存亡,在這樣極其重大的歷史轉折關頭,李嘯心情十分沉重,也十分忐忑。
直到將近天亮時分,李嘯才迷糊地打了個盹。
果然,次日早朝畢,便有太監來傳喚,讓李嘯入宮覲見皇帝。
李嘯連忙穿好皇帝上次所賜的蟒袍玉帶,整束一番後,便隨太監入宮而去。
崇禎皇帝在東暖閣中,接見了李嘯。
“臣,李嘯,拜見皇上,恭祝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哦,愛卿平身。”
“謝皇上。”
李嘯站起身來,崇禎復將他上下打量一番,便讚道:“赤鳳伯身着這蟒袍玉帶,倒愈發顯得英武非凡,氣勢卓然矣。”
李嘯拱手謝道:“皇上謬讚,微臣何以克當。”
崇禎從龍椅上輕輕地傳來一句:“赤鳳伯,朕喚你千里來京師,你卻知可是爲了何事?”
李嘯沉聲道:“微臣惶恐,安敢妄揣聖意。不過,皇上既已問微臣,微臣斗膽言之,想必皇上要諮臣議和之事吧。”
崇禎直視着李嘯平靜的面孔,鄭重道:“正是如此。朕聽楊文弱言,這議和條款,多爲與你商討後所擬定。朕看了遼東巡撫方一藻的摺子,上面我大明使者與清廷所定之條款,卻是多與你去年對朕所言之內容相似。故朕以爲,這議和之事這般重大,還需請赤鳳伯親來京城,向朕明言其故方好。”
李嘯急回道:“微臣淺陋,才學皆是不足,恐有污聖聽。但皇上既有心諮詢微臣,微臣定當言無不盡,知無不言。”
崇禎輕輕地點了點頭,便道:“李嘯,朕且問你,我大明真要與那清人這般議和,才能存續國本,匡扶國勢麼?”
聽了皇帝這般問自已,李嘯心頭一陣苦澀。
這個已派人談妥了議和條件,現在又開始反覆猶疑的皇帝,竟是如此的瞻前顧後,處事不決。
想來去年自已便向他表明過相關的態度,現在看來,卻又不得不再費一番脣舌,來向他說明了。
“啓稟皇上,微臣以爲,大明現在內憂外患,沉竒已深,官軍疲於奔命,百姓難以爲生,這般艱難情狀之下,如若不能息寧邊境,暫時對清人講和,讓官軍全力剿殺國中流賊的話,如何可重振本已蜩螗沉淪的國勢,如何可復興大明昔日的輝煌與榮耀啊。”
聽了李嘯這沉重而誠懇的話語,崇禎眉頭深皺,長長地嘆了口氣。
“李嘯,你可知那歷史上宋金議和之事麼?那,那可是被人唾罵千古的醜事啊。”許久,崇禎的話語,才微弱地響起。
“皇上,嘴巴長在人身上,別人要怎麼說,微臣自無法干涉。但微臣倒以爲,宋金議和,彼此息兵,非但不是什麼遺臭萬年的醜事,而是審時度勢的明智之舉。”
見皇帝想用這個話題爲自已摭掩,李嘯毫不客氣地亮明瞭自已的觀點。
“哦?李嘯,你,你竟是這般認爲?”崇禎皇帝聽了李嘯的話,明顯地吃了一驚。
“正是。臣歷史粗疏,大概瞭解宋金議和的經過。”李嘯侃侃而談道:“當時,金朝在俘虜了徽欽二帝及一衆皇族後,宋氏皇族僅剩康王趙構一人,逃到臨安,方重建宋廷,再整河山。此時,宋朝國家殘破,軍力大損,趙構爲保全社稷江山,纔不得不與金簽下了現在看來十分屈辱的紹興和議。規定東起淮水,西至大散關以北的土地,歸金朝統治,南宋皇帝向金稱臣,每年向金輸納歲幣等和議條款。現在,世人多認爲趙構此協議誤國誤民,堪稱人人唾棄,但以微臣看來,卻恰恰相反。因爲,正是有了這份和議,宋朝才得以苟延殘喘,休養生息,最終又延了一百五十多年的宋祚。若當時趙構聽信那些主戰派的話,不顧國家的殘破與軍力的衰微,一味與如日方升軍力強盛的金朝對抗到底,這南宋皇朝,能否存續下去,卻是難說得很啊。”
聽了李嘯的話語,崇禎微眯起眼睛,他淡淡地說了一句:“愛卿,那宋朝當時這般慘狀,與那金廷簽下和議,倒也算是情有可原。只是,現在我大明幅員萬里,軍兵百萬,乃是一等一的天朝上國,比那殘破得只剩下半壁江山的宋朝,卻要強上許多吧?”
李嘯聽懂了崇禎這話的弦外之音,他復向崇禎沉聲道:“陛下,恕臣直言,我大明現在的處境,其實並不比宋朝強多少。那宋朝與金人議和之際,雖然國家殘破,僅剩半壁江山,但國中尚無大規模的流賊作亂,國中局勢尚是穩定。而我大明,自崇禎初年以來,流寇荼毒四方,攻州克縣,殺戮百姓,中州各地一片糜爛,迄自今日,猶然未知動亂何時能平息。而關外的清朝,雖然其勢力之大,未可與金朝相比,但其現在,已並我遼中遼南,又征服了蒙古諸部,亦是幅員廣闊,人民數百萬的大國,與昔日起勢之際,斷不可同日而語。且自崇禎初年以來,清人已有三次入關,擄掠了我大明無數的金銀財寶,糧食布匹,百姓牲畜,對於我國的危害,相比金人侵宋,卻怕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在這內有流賊肆虐,而有清虜擄掠的情況下,我大明現在的境遇,怕是連南宋亦多有不如!”
李嘯頓了下,又接着說道:“陛下,我大明官軍,缺糧少餉,鬥志消沉,要他們剋期剿滅流寇,尚是極爲不易,如何還能復分兵去抵禦清軍的再次入侵!皇上,恕臣直言,若清兵再度入關,我本用於剿滅流賊的精銳兵馬,必定只得分兵前去邊境抵禦清人的進犯,這樣的話,很可能清兵未得擋住,而我精銳兵馬已盡遭損滅,而國中現在壓縮于山陝湖廣之地的流寇,定會重新死灰復燃,再度荼毒天下,不可複製了啊!“
聽了李嘯沉痛的話語,崇禎久久無言。
許久,崇禎才復問道:“那李嘯你認爲,你讓朕簽下這份議和協定,讓朕迎娶那韃酋的公主,與那清人成爲翁婿之國,那麼,清軍就真的不會再度進犯我大明瞭麼?”
李嘯臉上浮起一絲苦笑,他輕嘆一聲道:“皇上,微臣當時就對皇上說過,與清人簽下這份協議,乃是仿效東魏高歡和西魏宇文泰,迎娶柔然可汗之女爲妃,以息寧國境的權宜之策。微臣以爲,皇上若是簽下這份協定,迎娶了那清國公主,每年按這協議給予清人貢禮,那麼,長的時間微臣不敢保證,但在五年之內,甚至再退一步,最少在三年之內,有姻親關係且坐收重利的清人,絕不會有再度南向擄掠的心思。那麼,在這寶貴的三年時間裡,皇上當可抽調精銳邊兵,全力平剿國中流賊。而在國中流賊剿滅殆盡,百姓生活恢復安穩之後,再重整軍伍,演練精銳,籌齊糧草,北撫蒙古,東連朝鮮,出遼西而北伐,再與那叛亂作惡的清虜,一決雌雄,收復故土,亦不爲晚!”
李嘯激昂的話語,激起了年輕皇帝那久已息滅的雄心,他騰地從龍椅上站起,喉頭涌動着,表情十分激動。
李嘯見皇帝心動,連忙趁熱打鐵:“皇上,自古以來,事難成而易敗,功難建而易毀。想來古時那越王勾賤,願嘗吳王糞便而屈辱求存,最終臥薪嚐膽十年積聚,終於一舉滅吳,一雪前恥。陛下乃是何等英明神武的天縱之君,這般忍辱負重的道理,更是無需微臣多言。”
讓李嘯沒想到的是,崇禎聽了李嘯這段話,臉上原本激動的神色,反而漸漸消失了。
他長嘆一聲,又頹坐回龍椅上。
“李嘯,你這般話語,雖然說得朕頗是心動。但是,朕卻還是實難簽下,這份丟盡了我大明臉面的屈辱協議啊!想來我大明立國二百餘年,何其剛烈不屈,縱有土木堡事變這般詭譎險情,卻還從未有與韃虜屈膝議和之事。今番朕身爲大明天子,卻不得不向一個忘恩負義背叛大國的蠻夷之邦屈膝求和,那麼,朝臣會如何看朕,天下士子與百姓,又將會如何看朕?而朕死後,卻復有何臉面,去見列祖列宗啊!”
崇禎話語低微,眼中竟有淚光閃爍。
李嘯撲通一聲,跪於地上,他拱手抱拳,大聲地向崇禎說道:“皇上!臣斗膽請問一句,究竟是臉面重要,還是性命重要!究竟是虛名評價重要,還是江山社稷重要!若皇上定要拘泥於所謂的臉面與清名之中,耽誤了與清廷的議和大事,讓那清酋皇太極,怒而興師,再度入關的話,我大明何以擋之!那好不容易好轉的國內剿匪局面,怕是要就此一朝毀壞蕩盡了啊!”
李嘯停一下,又立刻接着說道:“當然,微臣深知,皇上若下此決心,定會有大批泥古不化的朝臣和只知紙上談兵的士子,交相抵辱,誹謗嘲諷。哼,這幫人,平日裡只知所謂的袖手談心性,但恐怕最終願一死報君王者,怕是沒幾個吧!微臣還請聖上早作決斷,莫在這極爲關鍵的時候,被這幫無用文人的聒噪反對所誤,以致耽誤了大明難得的的振作機會!皇上,臣再說句誅心之話,若江山社稷和太廟宗祠都不能得以保全,使得神州淪陷,華夏腥羶,那這所謂的清名與氣節,以臣看來,又能抵個甚用!”
李嘯直接而犀利的話語,讓崇禎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額上青筋飽綻,牙齒咬得格格響。
“夠了!”
暴怒的崇禎皇帝狠狠地一拍御桌,騰地站起,桌上的紙墨紙硯,竟皆驚跳而起。
硯臺翻倒後,墨汁四溢,將整個御桌浸染得一片狼藉。
伏跪下於地的李嘯,雖然胸口起伏激動,卻是目光平靜而銳利,他直視着崇禎憤怒的眼神,毫不避讓。
崇禎的右手,顫顫地直指着李嘯面孔,似乎想大聲痛罵他一頓,只是最終,他眼神一黯,又頹然坐下,什麼話也沒說出來。
“皇上。。。。。。”
崇禎擺了擺手,示意李嘯不必再說下去。
東暖閣中,一片讓人壓抑無比的死寂。
“李嘯,你且退下吧,讓朕好好想想。”
許久,從龍椅上,一個極度虛弱與疲憊的聲音,傳入李嘯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