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宏圖這番充滿激情與期待的話語講完,整個後殿之中,頓是又死一般的寂靜。
朱慈烺垂着頭,彷彿還未從高宏圖的話語回過神來,蒼白的臉上,滿是呆滯之色。
而旁邊侍立的太監王承恩,則是冷汗直流,神情震怖,他呆望着那蜷縮在龍椅上的皇帝,同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只有那依然伏跪於地的高宏圖,依舊一臉熱切地望向皇帝朱慈烺。現在的他,心思急切,眼神之中更滿是灼熱。
只不過,見到皇帝象呆怔一般半晌無語,高宏圖心下打鼓,遂又沉聲道:“皇上,此事不可久拖,還請速作聖斷,立即採取行動。要知道,事久則變,變則生亂啊。”
朱慈烺的嘴脣,象被蜂蜇了一般哆嗦一下,他緩緩擡起頭,直直地凝視着高宏圖那張焦急的臉,一臉迷茫與呆滯的表情,卻依然不發一語。
高宏圖見朱慈烺這般猶豫不決,心下愈發急躁,正欲說話,卻見龍椅上的朱慈烺坐起身來,無力地擺了擺手:“高宏圖,你且退下吧。你這番話,朕,朕尚要好好思索一番。”
聽得此語,高宏圖的內心,彷彿被當頭澆了一瓢冰涼冷水,瞬間涼了一半。
“皇上,當斷不斷,必受其亂,這……”
“不必說了,你且退下。朕已說過,此事朕尚需考慮。”朱慈烺扭過臉去,臉上滿是煩躁之色。
見皇帝遲遲不肯拿主意,高宏圖十分無奈,最終只得低喏了一聲,向皇帝朱慈烺拱了拱手,便自行退出殿去,暫回館驛休息。
偌大的後殿中,只剩朱慈烺與王承恩二人,充滿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壓抑得令人難以呼吸。
主僕二人,一站一坐,皆是沉寂無聲,彷彿他們二人,不是兩個活物,倒是有如兩具毫無生命的木偶一般。
燭光搖擺,燈影朦朧,將二人的表情,襯托得十分怪異而扭曲。
最終,還是朱慈糧緩緩開口,向王承恩問道:“承恩,依你之見,高宏圖之策,可行否?”
王承恩臉上的肌肉劇烈地顫抖了一下,隨即,他撲通一聲,伏跪於地,一頭花白的頭髮,深深地叩埋於階上。
“皇上!恕老奴直言,高宏圖此策,包藏禍心,其意當誅!萬不可聽從其言,以致自尋絕路啊!”王承恩說到這裡,已是其聲顫抖,尾音帶起哭泣之意。
朱慈烺面無表情,俯視着地上伏跪着的王承恩,良久無言。
最終,他苦笑着開口:“承恩,難道你不覺得,高宏圖這番話,看似十分狂悖無理,有挑拔我君臣關係之嫌。但其實,卻又是言之有的嗎?這些話語,既出其口,朕又如何能夠當成半點都沒有聽到啊。”
“皇上……”
朱慈烺一聲輕嘆,緩緩起身,在御桌前來加輕踱了數步,才緩緩站住,輕聲道:“高宏圖這廝,給朕出的這番主意,雖多有私心又誇張乖謬,但依朕看來,他對唐王李嘯的描述,倒也有確恰如其份之處。”
未等王承恩回話,朱慈烺眺望窗外,眼神空洞又迷茫,自顧自地說道:“唐王李嘯,天姿英縱,能文能武,乃是不世之奇材,若其真肯爲我大明忠心效力,則必是我大明國家之棟樑,朝廷之倚柱,只可惜……”
他說到這裡,卻又一下子生生停住。
他伸出右手,朝懷中緩緩摸去,從內衣兜裡,摸出一個磨得有些發舊卻依然金光閃閃的金獅子來。
他凝視着這隻雕工細緻十分精巧的金獅子,目光中卻滿是複雜與迷茫,彷彿整個人一下子就回到了對往事的回憶之中。
朱慈烺清楚地記得,這隻小金獅子,是崇禎九年,李嘯第一次去京城覲見崇禎皇帝時,送給自已的禮物。當時,妹妹朱媺娖李嘯送了一柄玉如意,而不過九歲的自已,則收到了這隻做工精巧的小金獅子。
時間過得如此之快,當日的一切,早已是物是人非。那個懵懂的孩童,也在一系列的挫折與變故中,成長爲一名俊秀青年。只是時光變幻,這個小小的金獅子,倒是一直藏在自已身旁。
一時間,朱慈烺只覺得,種種難以言喻的滋味,一齊涌上心頭。
這位唐王李嘯,曾是自已心中的最大的英雄,他是如此的英武俊逸,如此的魅力過人,彷彿在他面前,就沒有任何困難可以難得倒他。所以,自已一直收藏着他給予的這件禮物,有如慎重地保存了一份對於偶像的崇拜。
雖然李嘯被高宏圖說得這般不堪,但實話說起來,卻正是因爲他當日的拼死攻入京城,才得已救出自已與弟弟,以及那位被太監暗藏入民間,後被其手下安全司人員暗中救出的妹妹昭陽公主。如果不他這般拼死相救,如果他也只是與其他軍鎮一樣,聞令不行,按兵不動,那自已與弟弟妹妹,也許早已成了刀下之鬼了,安會再有今日。
只不過,李嘯後來的行徑,又確實令人大失所望。
他雖然立了自已爲皇帝,卻行事跋扈,目無尊上,朝中軍政諸事,皆出於其一人治下,自已這個皇帝,已完全是個有名無實的一個傀儡。在這小小的德王府中,終日碌碌,無所作爲,更是沒有半點言論與行動自由。雖然現在因爲李嘯南下,去了南京,對自已的監控放鬆了許多,但是,自已身爲天子,哪怕想去這濟南城中任意遊玩都不能夠,這樣的現狀,確是令人想想都感覺憋悶。
而李嘯一路殺伐,打下南京後,也確如高宏圖所言,更加擅作威福,猖狂無忌。以大明親王之身,譖越無當,竟然搬到南都宮殿居住,在其中發號施令,全無顧忌,儼然他纔是這大明帝國的真正帝王一般。
而李嘯作爲臣下,如此跋扈,如此不把自已這個所謂的重興皇帝放在眼裡,那他復與其他那些軍頭,又有什麼區別?他征伐四方,擴疆拓土,又對自已這個橡皮圖章,有什麼意義?
帝國序統,最重要的就是上下尊卑之別,如果連這最基本的一點,都可以本末倒置,那自已這個所謂的大明天子,完全就是一個笑話般的存在。
是可忍,孰不可忍。
想到這裡,朱慈烺目光瞬間黯淡,臉上更是陡地閃過一絲猙獰。
哼,不管那高宏圖這番話,夾雜了多少的私心慾念,但爲了奪回本該屬於自已的權力,爲了真正成爲大明帝的統治者,自已都有必要想盡辦法,去把最高權力重新奪回自已手中。
他迅速將小金獅子重新揣回懷裡,便恨恨轉過身去,直視那仍然伏跪於地的王承恩,哏聲道:“承恩,朕思來想去,那唐王李嘯,雖對我大明有極大功勳,但其跋扈作爲,目無尊上猖狂自肆,朕絕不能容忍,所以,朕,是真的打算動手……”
“皇上!”王承恩一聲淒厲的叫喊,他顫顫地擡起頭:“恕老奴直言,那唐王李嘯,是何等的人中龍鳳,是何等的英雄豪傑,其下臣屬如去,部衆如雨,又是何等雄厚勢力與牢固根基。他縱有萬般過錯,皇上你要除他,豈非有如螞蟻撼大樹,豈非有如螳臂擋車?更何況,皇上你方即帝位,全無半點個人勢力,又如何能夠進行這般重大艱危的決策謀劃?恕老奴再說句不當之話,皇上你年少氣盛,極易受人煽動,如何可在這短促時間內,做出正確合理之決策啊。”
王承恩說到這裡,已是滿臉淚痕,他顫聲道:“皇上,請再恕老奴直言,以你之實力,想出手誅除唐王李嘯,實是極其難辦,成功之可能性,當不足萬分之一!而且,萬一事敗,又豈可如高宏圖所說,能輕易從濟南城逃去那膠州港,你真當李嘯的沿途兵馬以及其手下安全司人員,皆是吃乾飯不管事的麼?老奴更害怕的是,萬一此事不成,而皇上又無法逃走,那唐王李嘯必定不肯善罷干休,極可能出手弒君。老奴追隨先帝多年,實在不忍見到先帝僅存的這點骨血,盡滅於這殘酷的權利鬥爭之中。陛下,老奴所言,句句發自衷腸,絕無半句虛辭!望陛下萬勿衝動,以致後悔莫及啊!”
王承恩說完,又連連朝下猛地磕頭,他的前額砸得那大理石臺階砰砰作響,令人聞之心悸。
望着王承恩額頭迅速腫起,不斷流出殷紅之血,朱慈烺緊繃嘴角,臉上肌肉不停顫動,眼中更有點點淚光不斷閃動。
他知道,王承恩奉承他們父子兩代,又追隨自已從京城逃出,對自已可謂是忠心耿耿,全無異心。他的話語,自然也全是肺腑之言,不會有任何虛情假意在其中。
只不過,自已真的能聽這位皇家老奴才的話嗎?
朱慈烺呆怔良久,最終緩緩地搖了搖頭。
不能。
皇家的權力與威嚴,絕不允許任何人看輕或踐踏,就算是曾經拼死救過自已的李嘯也不能。
高宏圖說得對,帽子再破舊,也要戴在頭,鞋子再華麗,也要穿在腳下,絕不能本末倒置,絕不能讓臣子陵替威壓到君王頭上。
況且,李嘯現在便是這般跋扈難制,肆意妄爲,真的等到他掃滅羣雄,一統天下之時,自已這個傀儡皇帝,可能也真如高宏圖所說的那般,算是當到頭了。
到時,是一根白綾,還是一杯毒酒賜給自已,也許就真的只能全看李嘯個人心意了。
再退一步講,就算李嘯有心做個沽名釣譽的所謂忠臣,有心要模仿周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卻依然效忠商朝,但他的那一衆虎狼屬下,又豈會白白放過這難得的晉身發達之機會,豈會永遠甘居人後,而不思更進一步,去謀取逼人的權位與富貴。
自古人心最難知足,到了那羣情皆忿之際,他們給李嘯來個黃袍加身,簡直就是順理成章,也可以說,是註定會發生之事。
形勢比人強,現在的局勢變化,已由不得自已再心慈手軟了。
如果自已還想有一番作爲,還想重新執掌大明帝國的最高權力,還想着到時候不被李嘯一杯毒酒賜死,不被李嘯強行逼宮,那麼,自已就真的只能如高宏圖所說的那般,先對李嘯下手了。
先下手爲強,後下手遭殃,風險雖大,獲利卻更大,自古至今,政治鬥爭都是極其殘酷的,想坐享其成乃至不流一滴鮮血就獲取勝利,根本就是癡人說夢。
在皇權君威與江山社稷面前,自已最終也只能朝那位最信任的恩人下手了。
李嘯,對不起了,朕到如今,只能不念舊情,要對你痛下殺手了……
朱慈烺內心苦澀難言,他長嘆一聲,兩行清淚滾滾而落。
他緩緩走上前去,將伏跪於地的王承恩攙扶而起。
然後,他掏出繡龍手帕,將王承恩額頭上的血跡,輕輕拭去。
王承恩淚如泉涌,泣不成聲:“皇上,微臣所言,還望陛下……”
“承恩,不必再說了。”朱慈烺低沉卻堅定地打斷了他的話:“朕思來想去,主意已決,明日便復召高宏圖再來殿中議事,詳細討論如何除掉李嘯。”
他說到這裡,冷冷地直視着王承恩驚愕已極的面容,苦笑着問了一句:“朕之話語,也只能與承恩你講訴了。朕在想,承恩你該不會轉身就去向李嘯稟報,要拿朕的人頭,去向他邀功請賞吧?”
王承恩聞得此言,兩行濁淚又是滾滾而落。
他撲通一聲,復伏跪於地,大聲稟道:“皇上!老奴跟隨先帝與皇上多年,其心志堪比鐵石更堅,安有半點背君自謀之心!老奴說句剖心之語,就算陛下不聽老奴之言,決意要對付唐王李嘯,那老奴也只會採取不聞不問之態度,絕不會向唐王李嘯吐露半句話語。此事無論成與不成,老奴皆當作從未聽聞,決不會從中作梗。若有違此誓,天地共誅之!”
王承恩說到這裡,朱慈烺只覺得內心之中,最爲柔軟也最爲細膩的地方,被人狠狠地擊中,其中種種酸澀痛苦,直摧臟腑。
他臉上擠出慘笑,再度將王承恩攙扶起身。只是,在注視着這名太監那滿是皺褶的臉孔與花白稀疏的頭髮時,他心下一酸,竟是再也忍不住地哭出了聲。
一時間,這偌大的後殿之中,皇帝與親信太監相對而泣,哀哀連聲,情景好不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