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的餘暉灑在臉上,即便已經不夠溫暖,卻還是十分刺眼。
像是臨終的人用盡力氣想在這世上多留一會兒,冥魅在地府看過太多心有不甘的亡魂,揮舞着手臂試圖抓住虛空中並不存在的救命稻草。而徒勞地掙扎過後,等待他們的將是無盡的黑暗。
很快,她也要淹沒在那片漆黑之中了吧。
可是不知爲什麼,冥魅心裡一點也不害怕,甚至還有一絲絲的,期盼。
她喜歡日落黃昏,喜歡嫵媚夜色,喜歡夏日蟬鳴。
可這些,泰山府都沒有,府中的黃昏沒有煙火氣,府中的深夜看不見萬家燈火,府中的夏夜荷花花開不敗,卻連一隻蟲兒都找不到。
她不知道自己是從哪裡見過那些景緻的,即便腦海中只殘存了幾個模糊的碎片,卻依舊讓她心生歡喜。
謝必安說,人在瀕死的時候,所有記憶會像走馬燈一般出現在腦海裡,生前所經歷的一切悉數回放,那些遙遠的過往會重新被喚起,或許到時候,那些她忘記的事情便能想起來了。
費力地由侍婢攙扶着走進寢殿,短短一條路,她足足走了一刻鐘,每隔幾步就要停下來休息一會兒,十分艱難。
哥哥去爲她尋藥了,三界之中的靈丹妙藥能試過的都試過了,可卻一點效用都沒有。
伸手撫過微微隆起的小腹,冥魅脣角勾起一抹苦笑,她的孩子怕是捱不到足月出生了。
記憶中,這好像不是她第一次失去孩子。
回到寢殿的時候,她身上出了一層汗,粘膩得要命。趁着侍女去打水的功夫,冥魅輕輕脫下了那件素色的羅衫,鏡中的自己形如枯槁,全身的皮膚又皺又黃,曾經烏黑的長髮也失去了光澤,變得乾枯易斷。
仔細審視着自己,待到轉過身去的時候,餘光忽然瞥見了肩膀處的一抹紅色。
費力地扭着身子看去,冥魅從不知道自己身上還有這樣的印跡。
遒勁鬱勃的字體,剛柔並濟,讓人不禁想知道寫得這樣一手好字的人會是什麼樣子。
從上往下看去,女子透過混沌的視線,終於辨認出那行字。
紙短情長。
眼淚倏地落了下來,腦海中出現了一個名字,緊接着是一張臉,再然後,冥魅想起了所有關於崔鈺的事。
她在旁人的姻緣裡看第一次看見他......
大婚之夜,兩人的初次相見,少年俊朗的眉眼比幻境裡更驚豔奪目......
十年後重逢,她不知不覺地原諒了他,男人眸光裡的笑意比萬千星河還要璀璨..........
而這一切,在中元節那日戛然而止,從此以後,她的世界一片漆黑。
冥徹回來的時候,妹妹就坐在一夢華胥的正殿等着他。
握着藥草的手又收緊幾分,哪怕眼前人昔日美豔的模樣已不復存在,可那雙星眸裡的光和上揚脣角邊的笑還是讓他覺得,從前的冥魅又回來了。
那個驕傲的,明豔的泰山府帝姬,他最疼愛的女子,此刻又出現在了他面前。
“哥哥,別來無恙。”像是久別重逢,一句話便推翻了他極力爭取來的所有過往,那些二人共度的時光,在她的時空軌跡裡半點痕跡也沒留下,乾乾淨淨的,彷彿她從不曾屬於過自己。
“你想起來了麼?”冥徹聽見自己乾啞的聲音,心中一片澀然。
“紙短情長呵,又這麼可能忘懷呢?”反手撫過肩頭,冥魅的神色既堅定又溫柔。
良久,男人脣角溢出一抹自嘲的笑來,他挺直背脊,掩飾着目光裡的失落,聲音冰冷地對她道,“不過是一句讖語罷了....”
那人是在咒她紅顏薄命,受不住一世情長。
笑了笑,女子搖搖頭否定着,“是祝福。祝福我哪怕早殤,死後也有他的情深意重相伴左右,永世不忘。”
“哥哥,生生世世,我都只愛崔鈺一人。哪怕你有孟婆湯,讓我六道輪迴盡嘗,可是刻在三魂七魄裡的記憶,是怎麼都無法抹去的。”
緩緩走下臺階,冥魅站到了哥哥面前,尖尖細細的手指毫不猶豫地摳進左眼,取出了那塊被血染盡的石頭。
“你要三生石麼?”
.......
“我只留彼岸花就好了。”
.......
這是冥魅最後留給他的兩句話,男人跪在妹妹的屍體面前淚流滿面,卻無論如何也喚不回曾經那個眉目生動,笑容清脆的女子了。
他費勁力氣想在三生石上留下二人的名諱,所求不過一段青梅竹馬的姻緣能修成正果。
沒想到,她卻寧願守着她和崔鈺生生世世花葉兩不相見的缺憾,也不稀罕這將就來的圓滿。
他的妹妹,一直都是這樣驕傲,又無情啊。
南薰殿一連數日,日日都能收到禮部送來的畫。
女子梳着各式的婦人髻,有的戴金釵,有的簪步搖,有的滿頭珠翠,有的遍身綺羅。總之每一幅都珠光寶氣,富貴逼人。
灼灼和蓁蓁每天都要對這些畫像品評一番,兩個小丫鬟吵着嚷着要跟崔鈺學畫畫。
“萬一以後出宮了沒人要,也好有個謀生的一技之長啊。”
“聽說想讓崔尚書畫像的女子能從長安排到洛陽,今日一見,果然所言非虛呢。”
孟姜湊在旁邊跟雲兮一邊吃着點心一邊道,“都說畫虎畫皮難畫骨,可是你們看,崔大人即便不看着姐姐,依然能把她畫的惟妙惟肖呢。”
“這神態舉止,一絲一毫都不帶差的,羨慕得旁人啊,骨頭都酥嘍。”
四個女子一齊抱着肩膀,故作發抖,隨即便鬨笑成一團。
“對了,姐姐,那日留在你肩膀的字還在麼?”
“灼灼,是什麼字啊?只有你一個人看見了,你就告訴我們唄。”
“硃砂最辟邪了,崔大人這招中元節護妻大法,真是甜得什麼牛鬼蛇神都不敢近身呢。”
幾個人絮絮叨叨沒完沒了地說着,吵得冥魅頭都要炸了,她對着那些畫,一時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自中元節那夜過後的第二日,她便再沒辦法使用術法了,無論是不是酉時,周身都一點靈力也匯聚不起來。不僅如此,每每入夜,一個又一個夢魘好似織成了一張無邊無際的網,牢牢地將她困於彼岸,冥魅生怕哪一日自己便再醒不過來了。
望着擺滿了一屋子的象牙鳥籠,女子的眉心突突地跳着。
一個又一個牢籠裡,盛滿了極速衰敗的鮮花,似乎在預示着什麼不祥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