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鈺被鎖在一夢華胥地底,那些曾經藏納百鬼的地方。
如今這裡已經不是什麼秘密所在了,衆鬼在方纔的對陣中盡數暴露,死傷大半,餘下的寥寥數人也被緝拿到地府各處。諾大的地牢就只有他一個人,卻是重兵把守,絲毫不敢鬆懈。
彷彿他是什麼十惡不赦之徒,又或是術法強大的魔靈。
傷口一直沒有處理,泰山府瘴氣肆虐,無孔不入。順着那些袒露在外的血肉侵入骨血,從最初的痛不欲生到麻木,崔鈺覺得在這黑暗之中,每一秒都被無限拉長,難怪冥府一日,凡間一年。
也難怪,她那麼不喜歡。
思及此處,男人復又憂心起來,她受了那麼重的傷,仙骨被抽走了一半,也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好起來。
牢外忽然傳來聲響,嘩啦啦似是鐵鏈劃過地面,繼而吱扭一聲,生了鏽的鐵門打開。
良久才又聽見腳步聲,來人似是不良於行,步履極爲艱難,每走一下都要停許久,鞋底摩擦地面,幾乎是拖着行動。
崔鈺皺眉,不知是誰深夜到訪,估摸着冥府不會再有第二個像他這樣的人,需要關在此處,所以愈發疑惑。
直到女子的裙裾落進視線,他才驚詫地反應過來,“魅兒?!”
入目是一臉慘白,顧不得牆上青苔滑膩,上面還有不少生着硬殼的潮蟲,冥魅蹭着牆一步一步走到他身邊,每動一下,脊椎便刺痛不已,疼得人倒抽一口涼氣,嘴裡發出嘶嘶的聲音。
“你做什麼?快回去!”手腕被鐵鏈束縛着,崔鈺極力向前,直扯得手臂上青筋暴起,卻未能移動分毫。
快走到他面前的時候,冥魅終於體力不支,腳下一軟就摔在了他面前。
心中鈍痛,顧不上腹部的傷,崔鈺隨着她一起倒下,將她緊緊摟在懷裡。手掌撫上她後背的時候感覺到黏膩一片,映着燭火看過去,竟是滿手的血。
“爲什麼不把傷口處理好,這裡那麼涼,你就這樣過來沒人攔着麼?”眼底像是充了血,崔鈺伸出手臂讓她躺着,想要給她溫暖,又必須顧及傷處,一時左右爲難。
就像是兩人此刻的境遇,前路迷茫,退路盡失。
等了許久都沒聽見她說話,崔鈺心焦不已,復又喚了一句,“魅兒!”
低頭的時候才發現,懷裡的人滿臉淚痕,早就泣不成聲,久久才喘過一口氣,接着放聲大哭。
“魅兒乖,不怕,不怕。”沒有辦法輕撫她的後背,崔鈺握着她冰涼的手,喉頭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噎得人難受。
懷中人抽抽噎噎,扯動胸口劇烈起伏,冥魅哽咽得連句整話都說不連貫,卻一直念着什麼,執着地重複着一遍又一遍。
氣息都喘不勻,人像是溺水一般咳起來,咳了又哭哭了又咳,直至徹底將傷口撕裂,疼得痛不欲生,卻不及心裡萬分之一的難過。
眼淚順着男人的衣襟盡數落進傷口裡,像是灑了一層細鹽又叫水衝去,循環往復,崔鈺的脣色越來越白,卻始終沒有將她推開。
直到最後,力竭的女子伏在懷裡,他終於聽清了那一句。
“是他殺了我們的孩子。”
一顆心本就疼得猶如刀絞,現在又捱了重重一擊。
她以爲自己是被那一劍刺得太重,傷心欲絕,纔沒有保住腹中孩兒。而崔鈺又何嘗不是在愧疚之中煎熬着,每每想到便錐心刻骨。
誰能接受自己的孩子是被自己親手所殺,他們爲此爭吵,羞愧,不願面對彼此,更不願面對自己。
若是有半分退縮,就該相忘江湖,從此不再見面,自此往事深埋心中,權當一切什麼都沒發生過。可若真是那樣,纔是正中冥徹下懷。
他沒有想到冥魅會原諒崔鈺,也沒有想到崔鈺拼着被她埋怨記恨,也要與她坦然面對,一點一點在廢墟處重建高牆。
隔絕了那段傷心事,再一點點走出來。
紅袖添香的幾天幾夜,連酒精都麻痹不了的痛楚,就是因爲情深幾許,不願辜負,最終得以被救贖。
而今卻發現,兜兜轉轉,竟是全都錯了。
怎能不恨。
冥魅心涼,是因爲她沒有想過自己的哥哥會這樣對她,稚子無辜,他怎麼忍心下手。
而崔鈺那十年的愧疚與煎熬,十年後得知真相時的痛苦和自責,幾乎全拜冥徹一人所賜。
假若冥魅沒有失了孩子,她定會第一時間回到他身邊質問清楚,而不是被情所傷後還要承受失子之痛,纏綿病榻十日.....時光山水迢迢,若非如此,再見面時兩人也不會是那般樣子。
要不斷猜忌試探,最後從旁人嘴裡得知真相。
她想着以當時的恨意,他說什麼她都不會相信的,而哥哥好心給她術法,除了希望她自保,盼着她回府,或許還有更重要的原因。
他希望她能親手殺了崔鈺。
這樣魂靈到了泰山府,連輪迴都不得入,魂飛魄散,一了百了,往事隨風就再無跡可尋了。
直到人哭得眼淚都幹了,冥魅漸漸不再抽噎,連氣息都弱了下去。
崔鈺將人抱住,恨不得把她順着傷口揉進身體裡,“等我回來。”
簡短的四個字,入耳如有千斤重。
點了點頭,冥魅緩緩攤開手掌,將另外半塊玉珏與崔鈺身上的合二爲一。白玉泛起幽光,漸漸交融在一起,竟是一點痕跡也沒有,渾然像是一塊整玉。
“帶着它去阿修羅,活着回來娶我。”縱使手上使不出勁兒,冥魅還是執意要將絡子系在他身上,又把勾魂筆重新掛了過去,整個動作下來,渾身都被汗浸透了。
她在玉珏上動了手腳,把兩人的感知連接了一起,他受的罪,她盡數都能體會,這樣不論崔鈺是生是死,她都能第一時刻知曉。
只是爲了不讓他擔心,冥魅沒有將話說明白。
方纔崔鈺拿着長劍站在冥徹面前的樣子,和她在夢裡看到的一模一樣,從前只當那是夢魔故意嚇她的,而今竟也成了事實。
心裡隱隱有些不安,若是崔鈺真的有個萬一,她一定要整個三界爲他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