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非花聽出她這話頗含妒意,並不搭腔。胭脂嘆道:“我若殺了你,他必然恨我一輩子。可我若……”後面半句雖未說,花非花豈有不明知理。
胭脂言下竟對江留醉大有情意,那傻傻的小子突然就成了寶。花非花不知她爲何如此,便默然不語。
胭脂在燭火下看她嬌俏的面容,越看越恨,終究拔出頭上的一根簪,咬牙道:“縱然他恨我,我也不能留你在世!”
一簪刺出,那眼神怨毒如咒語——
花非花冷笑:“你太低估花家。”忽然避過髮簪,疾點胭脂穴道,手法快似流星,形如鬼魅。胭脂一則驚異她居然無事,二則驚異她用的是靈山武功,哪裡來得及抵抗,身子軟下來,歪在地上。花非花所點穴位並不制住她手腳活動,卻如離人淚之毒,令她全身使不出力,這手法正是靈山大師的“禁脈”。
花非花從胭脂身上搜出鑰匙,卻不急開鎖,凝視她良久。胭脂心下驚恐,看出她有一瞬間的殺機,頓時沒了神氣。末了,花非花長嘆一聲,眼中複雜的情緒漸漸消隱,苦笑道:“可惜你終究不是失魂。”轉身欲走。
“你也與失魂有仇?還是……你怎能解毒?”胭脂實在大惑不解,同時大叫不妙。
“天下一物剋一物,你慢慢想。過一日你穴道自解,想追我也不遲。”
胭脂顫聲道:“你不殺我?”
“我學醫只救人,不殺人。”
胭脂聽了這話,反笑道:“可你要是落在我手上,我絕不會饒你!”吃準了花非花的脾性,她竟是死也不服輸,盤膝一坐,當着花非花已在運功。
花非花道:“悉隨君便。”鎖好牢門又道,“粥留給你吃,這夜,可長着呢。”
她出了小洞,面前大洞有八九丈高,對着七條岔路,一條條延伸向不知名的黑暗處。她一陣眩暈,站立不穩,無力地扶住了石壁。到底,到底有點支持不住,心底裡那一絲柔軟處被狠狠刺痛。縱然恨胭脂,她做不到以殺止殺,即使胭脂不思悔改,她依然下不了手,作爲醫者的那顆心永是拒絕死亡。
七條路,走哪一條纔是正確,她清楚明白。吸了一口氣,她胸有成竹地認準一條走去,接下來再容不得任何差錯。
江留醉睡得渾渾噩噩,忽然耳朵被人一拎,他以爲做夢,再定睛一看,牢房中燈火通明,門戶大開,花非花竟活生生地站在跟前。
“你……怎麼出來的?”江留醉一下跳起,歡喜地抱住她。花非花推開他,好在火光映得臉通紅,看不出其它。
“出了這兒再說話。”她抓了他便往外走。江留醉立即噤聲,多說兩句,少不得她又會說他前生是女人。跑了兩步他記起解藥,忙叫道:“等等,這是解藥,你快服下。”
她一呆,遲疑地轉回頭看他,溫言道:“你呢?”江留醉笑道:“我服過了。”花非花冷哼一聲,將手一推,江留醉一個踉蹌跌出老遠,卻依舊把解藥抓得死牢。花非花眼圈一紅,撇過頭去,輕快地道:“我沒你輕敵,那毒藥對我沒用,你自個兒快服了解藥,我們要趕路。”
江留醉放心吞下解藥,張目看去,牢外歧途衆多,如七、八條長蛇排開,不知通往何處。他一愣,返回屋中,取了胭脂爲他備好的點心,道:“這迷宮要走上一陣了。”
花非花一笑:“教你個訣,胭脂走過的路,留有她身上的薔薇花香,只不曉得你的鼻子靈光不靈光。”
江留醉對她佩服得五體投地。依跡尋去,兩人沿一條長長的甬道往外行,一路並未遇上先前失魂峰上的殺手。江留醉暗自揣測,胭脂於人前扮的仍是失魂,這關押之地亦不會讓人來往。一旦她穴道解開,以失魂之命下令追殺他二人時,他們若未走出靈山便要糟糕。
他一面走,一面把胭脂對他說的話盡數講給花非花聽。花非花聞言凝思道:“原來她始終怨着靈山大師。”江留醉道:“你說她會不會服輸?她學失魂惟妙惟肖,萬一真讓她控制了天下殺手,這如何是好?”花非花不以爲然道:“失魂令雖可號令天下殺手,但那些人無一是傻子,焉肯替一個無名女子賣命?”
江留醉道:“紅衣、小童呢?”花非花啞然,煩惱地搖頭道:“還有牡丹與芙蓉,他們四個絕不會不知胭脂是假扮,唯一可解釋的便是……”她沒有說出口,這四大殺手與胭脂聯手憑藉的是什麼?無非是失魂已死,甚至斷魂也站在他們一邊。
這個推論讓花非花頹然。紅衣他們伏擊金無憂、綁架燕飛竹、威脅龍佑帝、刺殺金逸、乃至可能襲擊左勤之舉,無疑表明他們所欲並不限於江湖。天下,難道他們所圖果然在天下?正如酈遜之以前所說的“更大的陰謀”,這不是幾個殺手可以達成的雄心,除非……
花非花和江留醉想到了同一處,互視的眼光裡看清此事的棘手。如果不能拔除隱藏在朝廷中的那股勢力,即便將所有殺手一網打盡,亦不能阻止幕後黑手想圖謀社稷的決心。胭脂、紅衣,他們只是那人的棋子而已。
而那個人到底是誰?江留醉唯一確信的是,那人絕不是酈伊傑,其他人他沒有把握。他頭腦裡紛亂地轉着,很想把這一切和酈遜之說個明白,身在京城酈遜之應該感受到更多的壓力。花非花忽然伸出手,握住他道:“相信他,那裡交給他,這裡交給我們。”
她真的明白他的所思所想,江留醉欣慰地一笑,掌中的溫暖令他不捨得放下。握了一會兒,花非花抽開手,叫道:“到了!”
甬道忽現光明,花非花欣喜中腳步加快,江留醉有幾分失落。走出洞去,刺目的陽光射下來,已是初五的正午時分。
然後劍芒四射,竟有十餘隻劍一齊招呼。江留醉嚇了一跳,旋即想通,胭脂雖不讓人近身,但失魂宮外定有人守護。這十餘人功夫不弱,攻來這一劍各有角度,把兩人去路完全封死。
花非花一人雙掌,搶在江留醉前擋住衆人。看不清她如何作勢,只聽“叮叮”十數聲脆響,劍身被她一彈,盡數盪開。藉此喘息之機,她穿針引線遊走各人間,瞬息間和衆人一一交手。
江留醉氣力剛復,不忍看花非花一人動手,遂抽出一雙小劍奔到花非花身前,使出離合神劍。這一回他將心性化於劍中,師傳的劍招早已變樣,成爲真正的心劍。心念所至,隨手換招,如行雲流水初無定質,行於所當行,止於所不可不止,嬉笑怒罵皆化而爲劍。
此時的離合神劍,不限於仙靈子所授的幾招,而是投射人世離合悲幻,無常宿命。花非花訝異他幾日間武功大漲,手下更不怠慢,掌化萬朵蓮花,漫天飛影打去。那十餘隻劍被逼於一隅,先前氣焰全消,但百足之蟲蠻力猶存,仍繼續纏鬥不休。
久戰不利。江留醉與花非花交手間互視一眼,心靈相通,邊打邊走,慢慢移到路邊。花非花靈機一動,喊道:“失魂已放我們出來,你們打什麼打?”衆人一呆,手上果然慢了一分,兩人乘機腳下發力,倏地蕩遠。衆人叫罵不迭,隨後追來。
江留醉一見這外面的風貌,果然是失魂峰上,他自負從小長於山間,拉了花非花道:“這邊!”花非花嫣然微笑,飄然落在他身前,道:“想避開他們,就隨我走。”手間輕揚,閃出點點花粉,江留醉知道又是她的寶貝,來不及詢問,跟着她往山石叢中避去。
如此七繞八轉,好容易甩掉跟蹤者,江留醉心情放鬆,笑道:“若一路這樣打下山去,不死也脫層皮。”他笑容突然卡住,忽覺噁心,彷彿有個小人在胸口打拳,撞得他欲吐難吐。不得不跪倒在地,按住膻中極力剋制。
花非花一想已知就裡,忙托住他,扶往一邊坐下,道:“她給你的解藥藥性不穩,最忌動真氣,可惜此處太遠……”她面露憂色,江留醉迷糊間想不通她爲什麼要說太遠。
江留醉漸漸面紅耳赤,形如醉酒,胸腹間越來越疼如刀割。花非花不忍見他痛楚,點了他幾處穴道,他便昏昏睡去。睡夢中江留醉只覺身子忽冷忽熱,人時而輕似煙,飄飄然上九重霄,時而重如鉛,沉甸甸下阿鼻獄,難受已極。
少頃,兩股極暖之氣自左、右腳拇指大敦入,經行間、太沖、中封、蠡溝、中都、膝關、曲泉、陰包、足五里、陰廉、急脈、章門、期門,行遍足厥陰肝經。江留醉覺得胸脅苦悶大減,此時腳底涌泉又是一熱,隨後然谷、太溪、大鐘、水泉、照海、復溜、交信、築賓、陰谷、橫骨、大赫、氣穴、四滿、中注、盲俞、商曲、石關、陰都、腹通谷、幽門、步廊,神封、靈墟、神藏、彧中、俞府皆一一流注,整條足少陰腎經被打通,寬胸理氣,頓讓江留醉瘀結散開,通體舒泰。
睜開眼,花非花捧着他兩隻腳丫正在施爲,見他醒了,她面上紅彤彤的,丟下他道:“關了這些天都不洗腳,臭翻天了!”江留醉哈哈大笑,見她兀自紅着臉,怕她尷尬,忙道:“我舒爽多了。你怎麼治的,說來聽聽,我也學着點。”
一說到醫術,花非花難色盡去,侃侃道來:“《難經》的六十四難曰:‘陰井木,陽井金,陰滎火,陽滎水,陰俞土,陽俞木,陰經金,陽經火,陰合水,陽合土,陰陽皆不同,其意何也?’”
“是啊,是何意呢?”江留醉不聽還好,一聽就更糊塗了。
“這是說,五臟皆爲陰,六腑皆爲陽。配以五行,兩兩相剋。我先打通你的足厥陰肝經,五行屬木,本經木穴爲大敦,通經開竅,其母穴爲曲泉屬水,子穴爲行間屬火,故肝經虛則補曲泉,實則瀉行間……”
“我懂了。”江留醉一本正經地道,“人各有所長,我決計不學此道,只專研劍術罷了。”
花非花莞爾一笑:“我還沒開說,你就打退堂鼓。既有了力氣,快隨我趕路是正理。”
逃。
兩人要在胭脂衝破穴道前,順利逃離失魂峰,再闖過斷魂陣找出斷魂。酈遜之交託的事仍需他們去完成。這本是天大的難事。但有花非花相伴在旁,江留醉恨不得這路長些也罷,因他知道,無論多大難關,和她一起他必有決心闖過。她不僅令他生出勇氣,更如皎皎明月指引黑夜中的方向。
他時不時撇頭偷看她,花非花終於嗔怪地瞪他一眼,道:“你又想學醫術不成?”
江留醉一窘,忙張望前方道:“我在想你如此高明,若說你是失魂,起碼比胭脂能騙騙人。”他順口一說,花非花的目光立即收回,投向前路,換上無可無不可的淡淡笑容,雙足勁力大漲,撇下他獨自飛馳。江留醉訝然間只得發足趕上,心下想,準是說多了話,惱她生氣。
可她生氣的樣子着實動人,他不由想起那日她爲胭脂煎藥後兩人拌嘴,動輒變化的脾性和神秘,使她身上永有絢爛多姿的未知值得他去發現。花蕊盡情綻放的一刻,纔是鮮花嬌豔的頂點,而期待盛放的過程,亦是說不出的美妙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