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殺局(1)(二)

“不錯。”楚少少俯下身,貼在桌面上,湊近酈遜之,“你說,我除了是楚家大少爺外,還是什麼?什麼都不是!沒人管我想幹什麼。哈,你說好笑不好笑?沒人真的理會我是誰。”

酈遜之牽動愁腸,不由倒滿酒,吸了一大口,道:“我陪你喝!”楚少少大笑,一拍桌子,“對,還是你好。你雖有野心,可不討厭!來,喝酒。”

兩人互敬酒,敬完又自斟自飲,飲完又互灌。直喝得杯盤疊起,酒罈滿地,店家到後來便不肯送酒,想是得過楚奶奶的吩咐,招呼兩人離去。酈遜之頭腦略覺昏沉,好在自幼所練“金龍護體”的功夫,始終保持住靈臺一點清明,微用內力逼出一些酒去,扶了楚少少搖搖晃晃走出酒樓。

華燈初上,京城已然夜了。酈遜之攙了他,猶如攙扶另外一個自己,不期然有殊途同歸之感。他隱隱知道楚少少跟他走的不是一條路,可此時此刻兩人無比貼近,無比相似。他在月光燈影下看這個擾亂他心思的男人,竟生出同舟共濟的念頭。

楚少少忽然噁心,喉嚨乾嘔了一下,酈遜之皺眉道:“不行,得找個大夫,你喝太多,身子要保重纔好。”楚少少悽然一笑:“他日大難臨頭,你可還保得住我?”

酈遜之心頭一跳,他指的絕不是眼前的事。埋藏在心底的灰繩草線一下被全數拎起,酈遜之瞪大眼看他,終於想明白了。楚少少一個踉蹌,忍不住跌跌撞撞衝出幾步,扶了牆根大吐。

酈遜之的腳粘在地上,他動不了。凝視楚少少的背影,他在想,該如何替楚家脫罪,保全這個乖僻俊秀的男人,保全將來會遭遇不幸的楚家。

酈遜之想到這裡又苦笑。以現時赫赫盛名的楚家來說,即使如康和王府和酈家軍,怕也不放在他們眼中。難道在他心裡,所謂的保護其實是想借助楚家之力爲己所用?酈遜之搖頭嘆息,爲什麼他連朋友之義都最終會牽扯出權術謀略的心思,究竟他能不能既是朝廷大員,同時又是江湖中人?

楚少少回頭瞥他一眼,繼續吐了幾口。酈遜之直被這眼神瞧得心底發慌。楚少少是男人,卻算不得他的知己好友,爲什麼心底竟會生出如此不忍與心動。一想到楚少少可能會死,他居然分外不捨。

等楚少少吐乾淨了,再看酈遜之時眼神透亮明晰,毫無醉意。一個雍容的少主又回來了,楚少少深吸了口氣,對酈遜之道:“爲什麼我就是醉不了?”酈遜之柔聲問道:“你心裡真的想醉?”

“當然想。我從小喝酒,每次想醉,也都醉不成。”楚少少哈哈大笑,“如今成了酒鬼,喝多少不在話下,更加難求一醉。”他眉頭深鎖,難解的愁刻在眉尖心上,竟令酈遜之有幾分心酸。

酈遜之按下心事,想到龍佑帝交代的苦差,不覺嘆氣道:“我要偷左家的賬簿。”他如此乾脆說來,換回楚少少一記苦笑:“你剛施恩,便望我圖報,忘了我們早已兩清?”酈遜之不覺拿出他當日所贈的匕首,在手上把玩,道:“恩怨糾纏,原是說不清楚。”驀地裡說出這句話,酈遜之自己也是一愣。

楚少少無奈說道:“你明知有我助你,左家賬簿手到擒來,可我卻擔了什麼罪名!”酈遜之默然半晌,抽出匕首,看那白花花的刀片反射刺目的陽光,方道:“進退兩難,你該懂我。”楚少少歪着頭想了想,神秘一笑:“你可知最令皇上心急的,並非左家的事。”

酈遜之心一動,想起那傳唱京師的歌謠,卻笑道:“皇上心憂社稷,哪一樁事不放在心上?”楚少少搖頭,眼中流露出洞悉的目光,彷彿知道酈遜之故意岔開。酈遜之心如擂鼓,慌慌地想,莫非這亦是對方的局?便聽楚少少悠悠地道:“我且告訴你答案,報你方纔援手之恩。”

酈遜之不自覺間將匕首柄在手中攥得生疼,此刻強自鎮定道:“你說。”

楚少少盯緊他,帶了戲弄的神情,微笑道:“莫道君爲天下主,天下笑諧諧。園中花謝千萬朵,別有明君來。”酈遜之嚥了口乾沫,道:“原來你也聽過。”楚少少道:“你心知肚明。你知道這歌唱的是誰?”見酈遜之茫然搖頭,續道,“便是你的至交好友——江留醉。”

酈遜之無論如何沒想到“別有明君來”的明君,居然是江留醉!天旋地轉不足以表明他的震撼,不由呆立當地。江留醉,那個酒樓偶遇的少年,那個他認作了兄弟的好友,那個爲他趕赴靈山的知己,竟是皇子!偏偏這身份如此詭異地顯露於朝野,成了龍佑帝最大的心頭之患。

酈遜之不無痛苦地想,如果某日江留醉的身份被人利用,一心拯救朝綱的他該如何是好?擡頭再看楚少少,身後的璀璨華燈如刺目的火球泛出異樣光芒,令他不可逼視。隱約的輪廓讓他想到江留醉,舉手投足裡的知遇情深,成爲他理智的羈絆。如江留醉此刻正站於面前,酈遜之心頭狂亂,不知要以怎樣的心情再去面對。

而在不久的未來,江留醉無疑會成爲內亂的*,龍佑帝又會如何?

楚少少等他驚異夠了,才悠然地道:“你的好友成了皇子,皇帝主子有了兄弟,爲何不替他倆高興?”

酈遜之苦笑:“皇帝有兄弟,從來就不值得高興。”相反,令人不寒而慄。龍佑帝始終沒有兄弟,這是他安坐帝位的原因,此刻突然冒出來一個兄長,相信皇帝也應手足無措。

楚少少目睹他的無奈,眼中流出一抹同情,拍拍他的肩道:“左家賬簿你自去取。生死有命,我幫不了你……”說罷,跌跌撞撞一人去了。長街中他的影子拉得極長,始終在酈遜之眼前搖晃。

酈遜之呆呆望了他離去。

那一夜,又不成眠。酈遜之不再想江留醉的事情,此事事關重大,在沒有看到真憑實據前,他不想兀自胡亂猜測,反而亂了方寸。於是唯有細思賬簿一事。

他知道左家非去不可,去了或更有法子保全楚少少一家。只是賬簿這等機密物件必收藏緊要,他上回深入左府險險中伏,這回如何能全身而退,頗費周章。

左思右想了很久,酈遜之靈光一現,突然想到楚少少不肯幫忙,雪鳳凰又不在,可另一位神偷近在眼前。金無憂既已返京,金無慮必在旁照顧,那麼前去左家一事就不難應付。想到此點,他一顆心踏實了,安穩睡去。

次日天亮,酈遜之叫了酈雲出來,自換上一件雪白的鶴氅裘,裹了水紅色瑞錦長服,施施然去了忘珍樓。

臨窗挑一雅座,點了飛鸞膾、龍鬚炙、折箸羹、無憂臘、月華飯和西域龍膏酒,關了門自斟自飲。他這一席的花費勝過旁人一桌,酈雲在樓下打點,並不上來。坐了不多時,一個身著韋袍的中年人走上樓來,推門在酈遜之對面坐下。酈遜之舉杯相邀,那人端酒含笑,一飲而盡。

酈遜之道:“今日求見神偷,有一事想請閣下相助。”這地方正是金氏兄弟和龍佑帝約好通消息的場所,只是偌大排場是酈遜之一時興起,非如此不足以顯示對金無慮的重視之心。

那人正是易了容的金無慮,金無憂的身子已大好,他也放了心,見忘珍樓有動靜,打聽到是康和王的世子,情知龍佑帝交代了酈遜之。他倒滿一杯酒,悠然道:“有事直說。”

“我要取昭平王府的賬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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