酈遜之到京城時已是年初一的黃昏。他此行甚急,怕燕陸離沿路多吃苦頭,只顧一徑趕路,把跟隨而至的金家軍士鬧得叫苦不迭。巡檢使金芮騎馬追得不小心,摔了下來,匆匆包紮了又上路。酈遜之深知他早到一日,燕陸離即可早一日平反,否則等金氏五侯年後回京城,加上太后與雍穆王金敬七人聯合,龍佑帝與他兩人只怕招架不住。
先到大理寺交了人,吩咐好生看護燕陸離,酈遜之纔回到康和王府。
“公子爺回來了!”
“回來頭一樁事就是找你,讓你替我盯着,可都辦妥了?”
酈雲志氣風發地朝酈遜之俯身行禮,“小人沒辜負公子爺所託,相關事宜全記着呢。”取了一本簿子叫酈遜之看。
酈遜之翻開細看,輕輕念道:“廿一日,雍穆王府……五百三十六人!哼,豈非車馬塞途?”酈雲湊上前道:“是啊,那日小人看得眼花了,記得手麻了。金世子一死,這京城炸開了鍋,有身份的都上金府去弔唁。這幾日還在不停做道場,停柩未葬呢!”
好在有這樁事阻住了金敬,不然燕陸離到京,只怕他也在城門守着。酈遜之想了想道:“如今方二七,金府弔唁的人多也是應當的。”不欲再說,翻過金府的幾頁往下看去。
“咦,這個楚少少倒是日日去左府。”酈遜之用硃筆把他的名字勾出。酈雲道:“他和左鷹甭提多親熱,京中人都說……”忽然掩口直笑。酈遜之知他意思,微微搖頭。
酈雲道:“左府那邊由酈風盯着,他跟我說,左王爺遇刺後,朝中大臣想見他的一概被擋了,說是傷得極重。可這個楚公子去左府就跟回家似的,便當得很。”酈遜之翻看廿四日以後的記錄,果然雖有人拜謁,卻沒能進府。
酈雲問:“公子爺,你要去兩家王府麼?”酈遜之道:“禮數上少不得,父王不在更是要去。幫我備好吊禮和贄見禮,不要弄混了。”酈雲應道:“絕錯不了,公子爺放心!”酈遜之又道:“明日在清影居給我定個位子,我想喝茶。”
年初二。正月裡官員放假五日,酈遜之不用上朝,卻需去各府大臣處拜年,盡個禮數。比之往日逍遙,這官場的繁文縟節令他頗爲不慣,但竟安之若素,一一定好了贄禮等事宜,預備初三之後轉一圈去。
酈遜之先往御史中丞馬榮家中去。馬榮是酈伊傑同鄉,見酈遜之來了分外歡喜。此前酈遜之官拜廉察後一直沒空上朝,馬榮正愁沒機會多多結交,這次便領了一家老小過來和酈遜之認識。酈遜之只是寒暄兩句,藉故和馬榮有事相議,馬榮聞言知趣,引他入了書房。
馬榮的書齋卷冊不多,文人墨客的字畫倒藏了不少,更有若干價值不菲的古玩。酈遜之掃了一眼,記起馬榮是寶靖七年的進士,看來官途順暢後亦沾染了士大夫的習氣。
等一坐定,酈遜之先是客氣了一句,“馬中丞,遜之這個廉察之位,說來與大人差不多,無非是監察、執法之責。”馬榮立即說道:“哪裡哪裡,廉察大人位高權重,小人自然唯廉察馬首是瞻。”御史中丞雖爲御史臺之首,不過是從三品,馬榮這話說得極爲自然,酈遜之看着他漸白的兩鬢,心生感嘆。
“遜之有些日子不在京,不知年前幾日朝中議事都說些什麼?”
“有勞廉察大人相詢。那幾日議事無非兩件,一是分配賑災銀子,一是敦促太后歸政。”
“太后歸政……”酈遜之輕輕吟道。
“不錯。如今名曰皇上親政,大小事宜仍多由太后做主。過了年皇上又增一歲,左右司諫、左都御史、秘書丞及翰林院七位學士都奏請太后完全歸政,免有專制之患。”
“太后怎說?”
“太后說必不負先帝,但歸政之期猶遲遲未定。”馬榮頓了一下,“樞密院知院事何大人更上書,欲循舊制不使外戚任侍從官。卻不料被太后當廷執硯,砸破了頭。”他說到最後一句,忍不住笑出聲來。
酈遜之卻笑不出,樞密院中多是酈伊傑的知交,同聲連氣。然則更笑不出的當是太后,龍佑帝年歲日漲,大臣們豈甘心被一婦人玩弄於掌心?由馬榮的語氣推測,朝中當有相當一批大臣持觀望態度,而那幫做領頭羊的臣子們,如無人支持會否不了了之?
只不知皇上,看到這一幕有何打算?
酈遜之點頭,“多謝馬大人相告。”話題一轉,“聽說大人極好古董,未知可否讓遜之鑑賞一番?”
龍佑帝在崇仁殿坐了多時,直到報傳酈遜之覲見才露出笑容。酈遜之與他年紀彷彿,身份又親近,他自覺在酈遜之面前不必虛飾客套,待酈遜之亦不大講究君臣之道。然而,從小到大骨子裡育着的君臨天下的傲氣,無論如何收不去。龍佑帝樂得順其自然,用有意無意的帝王威嚴,歆享着重臣貴胄的臣服。
“臣酈遜之叩見皇上。”從馬榮府上出來,酈遜之一直在想龍佑帝近日的景況。金府、左府接連出事,皇上是從容應對,還是進退失措?
“起來說話。”龍佑帝摒退左右,親切地扶起酈遜之。
“皇上今次召臣,是爲了失銀案?”酈遜之仍低首恭敬道。
“叫你不要客氣。來,坐到我身邊說話。”等他坐定,龍佑帝方又道,“太后和雍穆王逼得緊,如今委屈嘉南王了。”
“不錯。現下我手中的證據未足以指明嘉南王竊銀,不過是舉薦不當,屬下失職。”
“我心煩的不止這一樁事。”
“哦?遜之願代皇上分憂。”
“昭平王的事你是知道的。”龍佑帝話只說半句。
“左王爺愛民如子,傾家不顧,遜之十分佩服。”
龍佑帝煩躁地一揮手,“我不是說這個。”
“皇上想說刺客的事?”
“我去探過他的傷,也請御醫看了,傷在脅下要害,失血過多。以昭平王的年紀,怕撐不了多久。”
酈遜之動容,“如此嚴重?”
龍佑帝冷冷一笑,“御醫雖然看過,只怕未必如此。”酈遜之頓覺背脊發寒,爲昭平王,也爲龍佑帝。他一下想到幾種可能,光這君臣間的鉤勾心鬥角已讓他不堪細想。
“事情太過湊巧,我想找人再探一探昭平王府。”龍佑帝忽然盯住酈遜之,“可惜天宮主不在,其餘女流之輩我不放心。”他言下之意甚明,酈遜之正想去探探左勤的虛實,遂道:“就讓遜之去,定不負皇上所託。”
“好,如此甚好。來,這是昭平王府的地圖,你好生看熟了。”龍佑帝取出一副羊皮卷,又很快接着道,“先帝請斷魂修建四大王府後都備了圖,無非擔心宵小作亂王府,好有個照應。”
酈遜之知道他這句話是爲安撫自己,顯然康和王府的機關要害龍佑帝亦是瞭然於心,說不定也派心腹打探過一番。他不無謹慎地想,回去尋些工匠改建王府應屬當務之急。
“皇上說的是。”酈遜之手捧羊皮卷,忖道,“倘若雍穆王府的地圖也落在手中,要除雍穆王豈非……”見龍佑帝目光炯炯,不再細想下去。
前往昭平王府探病的酈遜之既是代龍佑帝來問候,亦是代酈伊傑和酈家諸將來探視,因此,滿滿一車的贄見禮和酈遜之的名帖一同送入府後,左鷹、左虎二人立即率僕擁彗恭迎。兩方客氣了一番,酈遜之終踏入了這座慕名已久的昭平王府。
昭平王府與另外三座王府不同,圍湖而建,堆石推土爲島,湖心是王府的中心地帶,島周環繞圍廊,中間夾以殿閣。更運來無數太湖石沿湖建起假山,整座府邸望之如海上神山,令人坐忘塵世。
酈遜之到時正值午時,陽光直入水面,耀眼刺目,他微一眯眼,笑道:“好一座人間福地!”
“多謝大人誇獎。”左鷹、左虎齊聲道,面有得色。
“貴府氣象不凡,王爺必是有福之人。”
“但如廉察大人吉言。”左虎忙謝過。左鷹貼上前來,膩在酈遜之身邊道:“酈兄別忘了,你我說好要騎馬同遊,改天選個好日子,跟我上東郊如何?”左虎咳嗽一聲,左鷹方訕訕退後,頗不以爲然。酈遜之暗想,左王爺的傷勢值得推敲。
一條水廊接通湖岸與小島。長廊依勢而曲,周邊有假山起伏點綴,讓人如踏入幽徑深處,渾不知已臨湖上。轉曲數次方柳暗花明,但覺水中有石,石中有樹,起伏環抱間,湖外景色參差可見,相映成趣。酈雲跟在酈遜之身後,捧着盒子目不暇接,竟看得呆了。
酈遜之暗歎,如非左氏兄弟庸俗無趣,就可攜手同遊,遂笑道:“斷魂修建此府,定花了十二萬分的精神,比舍下強多了去。”左虎謙道:“這越發不敢當,大人實在過譽。”
一行人到了左勤的居處“朝夕房”。酈遜之回想來時路線暗自心驚,表面上來路僅此一條,可其間周折迴繞處甚多。幸虧看過圖紙,深明其中奧妙,否則自行前來,必會撞上機關佈置。
朝夕房外古桂交柯,梅竹翳生,是個清幽雅緻的養病之處。衆人魚貫而入,酈遜之人未到左勤牀前,先揚聲道:“遜之奉皇上之命前來探視,王爺病中無須多禮。”
左勤雙目渾濁不堪,臉色潮紅,襯着雪白被褥,越發顯得燒熟了也似,確像大病之人。他聞言勉力想坐起,卻是不能。酈遜之惋惜地坐在牀頭,嘆道:“當日在慈恩宮與王爺一會,王爺曾叫遜之來府上,不想今日見面竟是如此境況,委實讓遜之……唉,好在王爺福大命大,當能躲過此劫。”
左勤勉強地伸出一隻枯手,揮了一揮,立即如飛向空中的魚無力地跌下。左虎代左勤道:“廉察大人費心,家父瘡口腫痛,四肢難舉,不能招呼大人。”酈遜之忙道:“王爺歇着就好。”
正巧有僕人端湯藥進屋,酈遜之搶先伸手取了,道:“我來伺候王爺吧。”左虎惶恐道:“使不得。”酈遜之左手一推,用上內力,左虎動彈不得,只得由他。
酈遜之一笑,放開左虎,單手去託左勤。左勤的身子被他扶直了,向他點頭相謝。酈遜之道:“王爺不必客氣,喝藥吧。”左勤的嘴脣顫顫張開,酈遜之把碗遞到他嘴邊,看他小口小口啜飲了,手上送得一快,便有湯水順嘴角滑下沾溼被褥。
左勤一口不小心嗆着,咳了兩聲,不勝其苦。他傷在胸脅,一咳嗽就牽動傷口,猶如一把刀在吱吱地磨。酈遜之瞥了左鷹、左虎一眼,一個東張西望,另一個神色痛楚,不覺心下了然。他服侍左勤躺下,替他換上新的被褥,憂心地道:“皇上爲了王爺的病寢食難安,我這做臣子的無法爲皇上分憂,只能爲王爺端茶送水略表心意。”
左虎道:“廉察大人客氣!大人千金之軀,又代皇上巡視,親自給家父喂藥,已是極大恩典。”左鷹附和道:“是極,是極。”酈遜之道:“王爺病重,遜之改日再打擾。此外,這三盒益壽養真膏爲家父特製,請王爺笑納。”酈雲忙遞上始終捧着的盒子。
左虎見他隆重其事,知此藥必定異常珍貴,忙道:“大人如此費心,左氏一門銘感五內。廉察大人何時要來,我等隨時恭候。”酈遜之微一搖頭,“王爺身體要緊。”
出了湖心處左勤的臥室,酈遜之走在通往岸邊的長廊中,步履悠閒緩慢,細緻觀看四周景色。等長廊遊畢,見近岸碼頭邊有旱舟石舫,通身石砌,幾名左府家人正站在其上,往湖裡倒些物事。
酈遜之好奇地問左虎,“那是什麼?”左虎恭敬答道:“虎爲家父積德,故叫人買下南市所有魚蝦放生,讓廉察大人見笑了。”
酈遜之微微詫異,深深看了左虎一眼,見他態度謙恭有禮,笑道:“只苦了今日想吃魚蝦的人。”左虎附和一笑。酈遜之記起江留醉曾描述過左虎在十分樓的情形,與金逸明爭暗鬥,此時大擺孝經真難爲他。
左氏兩兄弟親送酈遜之於府門之外,極盡禮數。等人退得遠了,左虎沉下臉,瞪了左鷹一眼,“什麼時候了,還想着尋歡作樂。若非我……”左鷹嘴角一抽,“又嫌我壞事?”左虎正待發火,一隻手在他面前一晃,現出個風流俊俏的身影,笑眯眯地道:“二爺莫惱,那酈遜之算得了什麼,值得爲他不快?”
楚少少從左府內閃出,勸過左虎又去拉左鷹,“跟我騎馬散心去。”左鷹的臉色終於緩和,捏了一把楚少少,笑道:“我呀就愛看你。一瞧見你,什麼脾氣也沒了,哈哈。走!”理也不理左虎,興顛顛去了。
楚少少朝左虎微一拱手告辭,左虎嘆了口氣,“罷了!替我看緊他!”
酈遜之離開左府後,轉過一條街,進了清影居里間廂房,酈雲早已候着。不一會兒有下人來報,左鷹和楚少少帶人出城騎馬去了。酈遜之點點頭,叫酈雲擺了一套茶具,自取了六角尖瓣的萬春銀葉茶餅,慢慢用焙籠生微火炙幹。牆上貼着陸羽的詩,“雪夜清舟漲井泉,自攜茶竈就烹煎。一毫無復關心事,不枉人間住百年。”
茶餅烘乾,酈遜之取茶臼細細碾了,用絹羅篩過,留下最細的茶粉。另一邊紅泥風爐火燒得正旺,等煙焰去盡,酈雲方奉上店老闆珍藏的無錫惠山泉水,一面烹水一面急扇。待水有微濤便取起,候湯麪平復,先注少許沸水於鈞窯紅茶碗中,等冷氣蕩去,將先前磨好的茶粉放入,衝進茶湯。
酈遜之以茶筅迅速擊拂,酈雲湊頭去看,湯紋聚如猛虎出山,散如修竹擎天,又見美人如花,瞬即換作亭臺樓閣,須臾間變化多端,如夢幻泡影驟起驟滅。酈雲拍手叫好,直誇好看,酈遜之不動聲色,翻手爲雲覆手爲雨。
倘這便是江湖、是社稷,他就是遨遊其間的大鵬,直衝九霄的天龍,沒有誰能夠阻礙。
“左伯爺入宮面聖去了。”悄然走進一人,俯首報道。酈遜之聽左虎也走了,手驀地停住,茶沫順着茶筅慢爬,堆雲積雪,泛在整隻茶碗上。他肅然的臉上終露笑意,對酈雲道:“嚐嚐我的茶藝如何?”
酈雲端碗細品,酈遜之問那人道:“是皇上宣的,還是他自己求見?”那人道:“大內徐公公親來,該是皇上宣的。”酈遜之點頭,叫那人退下。酈雲笑道:“火候正好,公子爺幾時教教我?”
酈遜之笑罵,“拍什麼馬屁!攪亂的茶,只能看不能喝,偏你上我的當。”酈雲咂咂嘴,道:“公子爺有事就去辦吧,我在這兒看着。”酈遜之看了他一眼,“你回府去,機靈點,興許以後我有重用你的地方。”
酈雲面露喜色,朝他半跪,立即收拾茶具,打道回府。酈遜之等他走後,默默坐了一盞茶的工夫,方換了身緊身的常服,再度往昭平王府去了。
大白天摸進王府,這是酈遜之膽大心細之處。他剛纔進府時看到守衛並不森嚴,想來一是青天白日,二是有機關庇佑,故而懈怠。但到晚間便不同,左勤既遭刺客,夜裡守備必多數倍。如今左鷹出城、左虎被召,如左勤是真傷,此時進府時機最佳。
酈遜之足尖輕點入牆去,飛掠過院,隱在沿湖的假山石洞中。
首先要去打探的,就是重傷的左勤是否真的臥牀不起。他住在湖心,僅有一條長廊可入,雖有假山遮掩,但三面可見易被察覺。若從水裡走,沒水靠遊這麼遠亦是麻煩事。酈遜之苦笑,不知那刺客如何得手?
思來想去只能從水裡走,這是他烹茶時思量好的計策,連外服亦換成湖綠。酈遜之忽然念及那些剛被放生的魚蝦,微一皺眉,水中諸多異味,此時也只能忍了。如游魚悄然入水,自幼徜徉於波濤中的他,重回水中倒像回家。
一口氣潛至湖底,方折向湖心。
在湖中每一次划水,他都仔細查看路線,這湖底亦有諸多埋伏,一不小心遊過界便有牽繩長箭自底射出,中箭後繩短被牽,無法飄到湖上,會生生悶死。酈遜之加倍打點精神,只恨不得把眼睛瞪得比魚還鼓。
冬日水寒,好在酈遜之從小所練護體真氣,不僅驅毒亦可避寒暑。偷偷蕩至湖心島,他尋到廊下暗處透頭喘了口氣。回首來處,數十丈遠竟可一息而至,閉氣功夫又有長進,不免略覺得意。又想到一身水氣,入室必留痕跡,於是,上岸後尋了一處屋角暗自運功。
小半炷香的工夫,他的衣衫鞋襪盡幹,猶如新熨,這才放心地往內走去。
酈遜之踏地無聲,狡若狸狐,忽地溜至左勤臥房門外。左勤躺在牀上一動不動,身邊伺候的丫頭困極,撐頭睡着了。酈遜之透過窗眼盯住帷幔看,白紗靜伏不動,屋中有令人窒息的壓抑氣氛。他隱隱有莫名的懼意,不敢再呆待下去。
酈遜之隨即翻身入另一間屋子,正是左府藏書之地,卷帙浩繁,打掃一新。他一排排看過去,何書毛糙卷邊便取來翻閱。看了一會兒,大致瞭解左氏父子平素的趣味,只不能一一對應。
出藏書閣,酈遜之總覺心下惴惴不安,哪裡不妥卻又說不出。不知覺闖入左府會客的悅朋堂,剛想轉道,腳上卻缺是一緊,居然有根皮繩死蛇般纏住腳面,來得毫無聲息,“嗖”地把他吊起。酈遜之用手去解,竟紋絲不動,正想尋個利器割開它,忽聽得人聲傳來。他急忙一吸氣,躬身抓住腳上皮繩,順勢收繩上爬,伏到樑上。
進屋的是左鷹與楚少少,他們一臉風霜,身後僕人端了水盆,正伺候他們淨面。酈遜之渾身緊繃,手裡扣了兩枚菩提子,心想若是事敗,先掩面制住兩人再說。
楚少少剛俯下頭,忽然想起一事,拉住左鷹笑道:“慘了慘了,我們忘了件大事。”左鷹奇道:“什麼事?”楚少少道:“枉你愛馬識馬,‘久步生筋勞’怎麼忘了?回來就把馬一扔,若任它發蹄生了病,下回怎麼跑?”左鷹不解道:“可先前……”
楚少少邊往外走,邊拉他道:“什麼先前,明日我們要跟端將軍他們比試,輸了多丟臉面!走,把馬拴起來,牽着倒走就好了。”左鷹曖昧一笑,“你拉我倒像拉了馬,我可沒生筋勞。哈哈,哈哈。”順從地跟他一同出去。
人轉眼退淨,酈遜之舒了口氣,在橫樑上解起繩來。誰知這繩的結法特別,越動越緊,他渾身汗下仍解不開,偏偏身上無任何鋒利之物,不覺喃喃自語道:“這如何是好?”
眼前忽然遞來一把匕首,寒氣沁骨,酈遜之擡頭一看,一個黑衣蒙面人虎視眈眈。他一驚之下登即出手,單掌一翻,疾拍那人腕側。那人反應慢了一步,被他奪過匕首,就勢去割皮繩。
那人悶哼一聲,很是不滿,伸手格擋。一對手掌玉似地似的翻飛,幾下穿梭,酈遜之不得不後退一步。那人得勢不饒,掌風迫人,偏酈遜之又看不出他的殺意。拆了三數招,酈遜之不想久戰,匕首穿陣引線,左右幾挑,光芒大盛。
那人沉着應戰,打得穩重,守得嚴密,酈遜之一時竟難奈他何。他不由苦笑,身在險地與人動手,萬一被發覺可糟糕之至。一個不留神,竟被那人雙掌一逼掉下樑去。酈遜之左掌催動,向堂柱一擊,借反彈之力回身向那人刺去。那人卻拿出另一柄匕首,橫刀揮去,直落繩處,把他腳上的繩索切斷。
此人究竟是友是敵?,酈遜之開始糊塗,飄到地上站定。那人悠悠盪到他身邊,揚手匕首一閃,招呼他周身數個大穴。酈遜之苦笑,也拿匕首擋了,很奇怪這人的舉動。過了兩招,那人的手肘撞到案上一個花瓶,眼看就要跌到地上,酈遜之生恐弄出聲響驚動外面,就手一撈花瓶,原處放好。
那人忽地一笑,扯開面巾輕嘆,“不和你鬧了。”酈遜之一怔,見他正是楚少少,心下頓時明白,也笑着站定。楚少少蹲下身來,不慌不忙地替他割開繩結,酈遜之待要阻攔已是不及。楚少少解開繩後,眼含埋怨瞥他一記,兩人目光一撞,酈遜之急忙移開,只覺他眼神勾魂攝魄引人親近,不敢多看。
他穩定心神,問:“你從水盆裡看見我了?”楚少少歪着頭道:“你也不笨。怎麼連個繩都解不開?”四處張望了一下,“此處不是說話之地,我帶你出去。”
楚少少對昭平王府十分熟悉,帶着酈遜之如入無人之境,兩人躲了一次巡邏的衛兵,更多時候連鬼影也不曾見。等出了王府,楚少少在一僻靜處站了,抱着手閒閒地道:“大功告成,你走吧。”
酈遜之反捨不得走,問:“爲何救我?”楚少少一笑,“簡單,只因你姓酈,還是當今廉察。”他說得坦白直接,酈遜之故作不解道:“堂堂楚家子弟,怎會稀希罕我姓酈?”
“不然,楚家不願樹敵,只交朋友。我既然曾叫你一聲‘酈兄’,怎能不幫你一把?”
“你不問我,爲何會弔在那裡?”酈遜之越來越無法討厭這個人,甚至有點喜歡他。
“你不想說,我何必問?再說這等尷尬事,酈兄當然不想太多人知道。”楚少少笑眯眯地說道,一副大恩不必言謝的模樣。
“我怎生謝你纔好?”酈遜之突然覺得,他所想的對方都已想到。
楚少少乖巧地一拱手,歪着頭道:“我若不求點什麼,酈兄必不能心安。這樣罷,只求日後楚家有事,撞到酈兄手上,你能網開一面,手下留情。後會有期,你多保重。”說完瀟灑轉身,人如飛燕翩然離去。
“十七郎,多謝。”酈遜之忽然想起,“這匕首……”
楚少少本已走遠,聞言回眸一笑,“送給你了!”
一剎那間酈遜之竟失了神,驀地醒悟過來,心上怪怪的,想,究竟怎麼了,他可是個男人!楚少少的眼神不覺讓酈遜之想起龍佑帝,讓人有種說不出的奇怪。他隱隱覺得有什麼不對,仔細想又說不出來。
酈遜之回到康和王府,第一件事就是請酈屏過來商議,酈伊傑不在,他所能倚重的便是酈家七將中這頭一號人物。酈屏已過不惑之年,瓦刀長臉,相貌不揚,然其統戰馭軍,身先士卒,長於計謀,在酈家軍中聲望極高。
酈屏聽完他兩趟前往昭平王府及被楚少少所救的經歷,沉吟不語,半晌方道:“楚家結交京中權貴,與左府交情最深,他肯賣人情給公子爺,當中必有名堂。”
“不錯,我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我對他雖無好感,也無惡意,但他們兩家的關係,非查明不可。”
酈屏微笑,“這件事交給我去辦。一個時辰後必有答覆。”酈遜之一聽只需一個時辰就有結果,道:“這麼快?”酈屏肅然道:“如是打仗,一個時辰連一座城也可攻下。”言畢拱手,朗聲大笑而去。
酈遜之暢快地吐了口氣,他酈家軍武可征戰文能治國,其實這天下要得來並不困難!這詭異大膽的念頭悚然冒出,他的心怦然一動,是啊,他爲什麼沒有想過隻手遮天、取而代之?所有的理想抱負只有在萬人之上時才能一展無餘,其他境況下無不束手縛腳。
他嚥了咽口水,覺得口乾舌燥,忙端起案上的菊花茶清了清胸腹間的火氣。閉上眼,細品茶香中悠然的韻味,想洗去心中諸多的雜念煩懣。
一個時辰後,在酈屏帶回的諸多消息中,有個意料外又情理中的密報吸引了酈遜之的注意,“昭平王府曾於半年前秘密翻新,出資出力的即是楚家少爺。楚少少每日留守監工,十八天內一步也不曾離開左王府。”
酈遜之終於能發自內心地微笑了。難怪啊,十七郎,你能輕鬆走遍左王府每個角落。那根沒有畫在機關圖上的皮繩,以及其他隱藏在暗中的機關,說不定全是你爲我備好的厚禮。只是你不曉得幾時能兌現這個陷阱,直到我今早來拜訪,你纔有了把握。
“屏叔,你看我們用什麼謝禮報答楚少爺纔好?”酈遜之悠然問道,酈屏一怔,又聽他立即自問自答道,“我們嚇他一嚇吧!”酈屏道:“公子爺想如何處置?”酈遜之剛想說話,突然想起另一件事,改口又問:“左府翻新之事,知道的人可多?”
“左府上下只十數人知曉。今次透露消息的是廚房採買糧食的一個小廝,那幾日家裡添了工匠,他略有耳聞,碰巧有日送飯丫頭病了,他爲討好那丫頭替她跑了一趟,正碰上楚少少,被大罵了一場。他於心不甘,四下打探清了。我們府裡頗有幾個認得他的人,特意請他吃一頓,慢慢也就問出來了。”酈屏一聽酈遜之問起,便知他想聽什麼。
酈遜之一笑,“你叫府裡這幾人明日起換班,不許再出府。”酈屏點頭,聽酈遜之嘆道:“那個小廝姓什麼?”酈屏道:“像是姓朱。”酈遜之道:“他死後,着人給他買些香菸祭品。”酈屏微一錯愕,遲疑道:“難道……”
酈遜之道:“左虎是個聰明人。”酈屏沉吟,“我會命人時刻監視左王府,一有消息立即來報。”酈遜之道:“酈雲已在監視,不過最好打發他做點別的,別光是站着讓人起疑。”酈屏欣然點頭,看酈遜之指揮若定甚是欣慰。
酈屏走到門口,人未出門,又被酈遜之叫住,“屏叔且慢。那姓朱的若是家生子,這消息恐不大牢靠,你再找人去查。若是外頭投靠的,也許能救他一救。近日如無風聲,尋人生個事把他弄出來,叫他往別處去也就是了。”
酈屏點頭道:“公子爺心懷寬厚,老王爺知道必然暢慰。”酈遜之苦笑搖頭,“麻煩屏叔做這等瑣事,父王知道定會責怪。只是皇上叫我辦的事,頗爲機密,不得不勞煩屏叔。”他不忍見人有難,然而今後,能一一救得過來嗎?只怕自顧不暇。
酈屏笑道:“哪裡哪裡,這幾天無非走親戚,悶得很。公子爺肯差遣,我正好鬆鬆筋骨。”
等酈屏去了,酈遜之叫來酈雲,問道:“府裡可有人舌短?”酈雲笑道:“舌短怎能伺候人?話都說不清,早給主子罵了。”酈遜之嘆道:“說得也是,我卻忘了。”酈雲道:“不過李將軍倒是個短舌的,前些年還有人笑,如今是聽不見了。”李將軍是李莘,爲酈家七大將之一,酈遜之聞言笑罵,“你好端端的提李將軍作甚!我是要差人辦個事。”
酈雲自告奮勇,“我去!”酈遜之故意搖頭,“你說話那麼伶俐,可不成。”酈雲道:“我學啊。騷爺……”故意把“少”字咬錯了音。酈遜之哈哈大笑,“嗯,似模似樣,讓我想想……”
酈雲急切道:“公子爺莫想了,只管差我便是。”酈遜之笑道:“好啊,我要你去一趟楚府。”酈雲雙眼大睜,“少爺終於要對付他們了?”酈遜之瞪他一眼,“你腦筋轉得倒快,不許胡說。我有件東西要交給楚少少。”
酈雲搓搓手,“這事還不簡單。”酈遜之道:“你跟他這樣說。”在他耳邊悄聲說了一句。酈雲點頭,興奮地從酈遜之手裡接過一個錦盒,拿着輕飄飄的,也不知裝了什麼。
酈遜之囑咐道:“去吧,別讓人看出你牙尖嘴利,不然,嘿嘿……”
酈雲持了酈遜之的名帖,往西南邊的通遠門附近趕去。楚家在京城的府第離延恩門的左府頗近,遙遙相望,到底是庶人家宅,體制所限,府第的氣勢差上許多。然而一踏入楚府,酈雲立即被四處擺放的珍奇玩意迷亂了眼,他雖在王府呆待慣了,竟有許多報不出名兒,不覺多看了陣。
“酈世子的賀禮?”楚少少狐疑地接過名帖。
酈雲先一個長揖,恭敬地遞上錦盒,然後咬着舌,把一句“盒裡物事,任憑楚少爺做主”,說成了“活裡物絲,任貧楚騷爺做出。”
酈雲自個兒覺得這話平常得很,卻不知爲什麼楚少少嘴角迅速抽搐了一記,似驚非驚,急急打開錦盒,笑得大不自然。酈雲探頭一看,盒裡是兩個紅線打的同心結,串在一處。
楚少少捧起同心結看了看,略一遲疑,拆掉其中一個,把另一個放回盒中,交回給酈雲,笑道:“去回你們家世子,就說‘處理大事,我還是聽他的。’”
酈雲似懂非懂,抱了盒轉回酈府,見了酈遜之面仍不得其解,道:“楚公子是什麼意思?”酈遜之打開錦盒,聽完他轉述的話,哈哈大笑,“我的意思你懂了沒?”酈雲邊想邊道:“公子爺讓我重重地把‘做主’說成‘做出’,我照辦了。”
“你看‘做’、‘出’兩字,跟哪兩家的名兒相似?”
酈雲細想了想,忽然大悟,“哦,那他說‘處理’,是指我們和他……可他拆了一個,又是什麼意思?”
“他告訴我,三心二意,不如一心一意。”
酈雲訝道:“這也太牽強了,換個人未必解得出。”
“他心虛,自然會多想。”酈遜之淡淡地道,眼中殺機一現,“若是他真不懂也罷了,如今……哼!下回他便知道還是裝傻的得好。”
“他不是說聽公子爺的吩咐嗎嘛?”
“怕就怕對左府的人也這麼說。這個人究竟圖什麼?”酈遜之用手輕敲桌面,陷入沉思。
“該是功名吧。”酈雲笑嘻嘻地道,“楚家不缺銀兩,幾世行商沒多少出息。”
“楚家是中原第一豪門,在武林中地位顯赫,朝廷的功名他們當真稀罕?”酈遜之搖頭。
“楚家結識的朝廷和地方大員不少,要不然生意哪能那麼好?前些年娘娘進宮,他們送的賀禮可貴重了,但全讓王爺給退了回去,說受之不起。京裡的官員,也就我們康和王一派不愛答理搭理他們。”
酈遜之笑道:“這些事你也打聽,可見是個多事鬼。去替我熬碗粥來,今晚我要想些事,吩咐下人不要打擾。”酈雲乖巧應了,順手帶上房門。卻聽酈遜之又叫了一聲,又慌不迭聽他吩咐,原來酈遜之叫他悄悄請太醫院的房太醫入府。
房太醫只覺這位廉察大人目光如電,彷彿正在審視犯人,好在他心無所愧,便仰頭朝酈遜之一拱手,問:“大人召見,不知所爲何事?”
“昭平王重傷,是你所醫治?”
“正是。大人想問左王爺的病情?”
“不錯。”
“左王爺一刀傷在胸口,使刀者內力極強,刀意凜然,故王爺不僅傷及腑臟,流血過多,還受了頗重的內傷。”
酈遜之伸出手去,“你來搭搭我的脈。”
房太醫一按之下,發覺他脈象浮大而軟,重按時中空如蔥管,驚得跳起,“大人受傷了?”酈遜之微笑道:“是麼?”房太醫想了想又搖頭,分明是失血過多,髒氣衰弱的芤脈之相,可酈遜之臉色紅潤顯見無礙。
“說說王爺的病罷,皇上關心得緊。”酈遜之輕描淡寫地撇過。
“王爺的病朝輕夜重,先時不省人事,老臣以川芎湯煎服,本已見療效。誰知傷口見水導致浮腫,以消風散加酒、薑片服用,才免去惡化。”
酈遜之仰頭想,沒聽說左勤懂武功,這脈象或可用藥假造也未可知,正如他可運功改變脈象一樣。只要查查左王府往京城藥房究竟拿了什麼藥,便可知道是否做了手腳。此時酈遜之心中大致有譜,對房太醫後面的話充耳不聞,等他說完安撫了兩句,便打發太醫回局裡不提。
忙了一日,日已西墜。斜陽鑽進屋中時,酈遜之舒展筋骨,才記起除了在清影居吃了些點心外尚未進食,不覺腹飢。他苦笑着搖頭,輕輕揉着太陽穴,望着桌上酈雲備置的吊禮。金逸死後,他隱隱知道先前疑錯了金氏,失銀案與金氏的野心可能完全搭不上。
但心底裡他不自覺地想借機牽上一條線,爲了他理想中的清明政治……
剛回京城,他馬不停蹄地見了一批又一批的人,晚間還有個雍穆王府要跑,實是勞碌命,只不知江留醉那裡拜會失魂、斷魂一事有何進展。他恨不得有身外化身,一氣把所有事都做了,然後靜靜地找個無人之地,安心享太平日子。
這太平,來得太不易了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