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得的背影,說不上偉岸,但卻有足夠的寬厚和包容,寬厚如大地,包容如虛空,驀然,木方想起了一句話——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衝,其用不窮。
就是說,最完美的東西,要留有一點空缺。非常充盈的東西,要留一點空檔,不要太十全十美,這樣就有一種生命的張力,生命的擡力,有一個後勁。看上去大成而帶一點缺失,看上去充盈而帶有一點空隙,這個作用將永遠不弊敗,永遠用不完。
因爲一旦十全十美就會開始走下坡路了。
月圓則缺,日中則移,花絢則糜,水滿則溢。
更通俗一些的解釋就是,“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成功大圓滿的東西,天然都存在着相當的缺陷。不過,有一點缺陷的話,反而永遠不會壞;換一句話說,若求快一點圓滿,就快一點完蛋。道家的哲學始終是這個看法。很多名人懂得人生的道理,懂得了這個道,就像滿清中興名將曾國藩,到晚年還爲自己的書房命名爲“求闕齋”,是要求一點缺陷的意思。
不能讓自己太圓滿了,因爲萬事不可能太圓滿,所以要保持固有的不足。
“大盈若衝,其用無窮”,大盈就是大滿,真正的充滿,如瀑布一樣,不停地從山上流下來,天天都盈滿流動,這就是“衝”的作用。活的東西是永遠在流動的,所以其用無窮。最可嘆的是,有人想把現成的享受,現成的東西,永遠保住不動,認爲可以永遠屬於自己,這就犯了前面所說“月圓則缺,日中則移”的毛病,結果一定是“水滿則溢
財富如此,權力也是一樣,一切的東西,不能用之於私。如果不能“大盈若衝”,那就完了,要像河水一樣流動纔可以。
明白了,明白了,木方心中豁然開朗,怪不得施得從面相上看,並不是多好的面相,但施得心胸開闊,爲人前後如一,並且有大成若缺、大盈若衝的優點,所以他的前景纔不可限量,纔有其用不弊、其用不窮的無限可能。
施得拿着水壺從廚房出來,見木方一臉若有所思的表情望向了窗外,陽光照在她的臉頰之上,有一種沉靜的寂寥之美,彷彿空谷幽蘭,又如深山青松,讓人無限遐思。
也別說,木方雖然看上去刻板嚴肅了幾分,但她的五官長得確實十分周正,在周正之外,還有一絲端莊大氣之美。如果說夏花之美如夏天的熱烈,碧悠之美如春天的溫暖,月清影之美如秋天的高遠,那麼木方之美就如冬天的遼遠
寂寥而遼遠之美,就如冬天曠野之中一望無際的高原,又如冬日天空明淨無雲,讓人在肅靜和嚴峻之中,感受一種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的悲情之美。
想多了,施得收回思緒,衝木方淡然一笑:“再來一杯?”
“不了。”木方站了起來,“茶泡三杯淡如水,君子之交淡如水,我該走了,謝謝你的茶,謝謝你的早飯。”
送走木方,施得悵然若失地在房間中呆立了片刻,也不知道想起了什麼,又搖頭笑了。
一上午沒傳來什麼消息,施得也沒主動去打探消息,而是一個人靜坐了幾個小時。難得一個人推開一切瑣事安心靜坐,他練習了數遍吐納之法,然後又打了幾遍太極拳,感覺渾身舒暢了許多,才停了下來。
最近停滯在相師高門境界之上,沒有向前邁進的跡象,施得也沒有着急,他並不是很想急於邁進運師之門,而是想把基礎再夯得紮實一些。萬丈高樓平地起,牢固的基礎,是高樓永固的前提。運師雖然是相師的高級階段,但如果相師階段的基礎沒有打好,以他的理解,就算強行突飛猛進進入運師之門,也會有後遺症。
不如在相師的境界之上多停留一段時間,然後以潤物細無聲的方式悄然地突破運師之門,或許可以避免何爺以及畢問天、杜清泫等前輩進入運師之後不得不面對的劫難。
當然,施得也知道,以上只是他一廂情願的想法,相信無數前輩高人都想過如何避免劫難的降臨,那麼多前人的智慧都解決不了的難題,他不會自大到以爲只憑自己簡單的想法就可以解決千百年來無人解決的難題。
不過施得堅信的一點是,或許智慧解決不了運師必須承擔每八年一次劫難的難題,但福分一定可以化解。世間之事,沒有福分解決不了的難題,也沒有福分化解不了的災難。可是問題又來了,按說以何爺、畢問天以及杜清泫的爲人,他們一世英明,肯定都積攢了大量的福分,爲什麼卻在談及劫難時,談虎色變呢?
以他們幾十年的積德行善,還不足以積攢足夠多的福分應對劫難嗎?但爲什麼不管是何爺還是畢問天、杜清泫,都似乎對劫難頗有幾分懼意,擔心過不了劫難,到底是福分的原因,還是另有隱情?
忽然,施得腦中靈光一閃,莫非是何爺、畢問天以及杜清泫等人多年的江湖生涯,雖然積攢了不少福分,但因爲在積攢福分的過程中,多有不妥之舉,導致福分損耗過大以致於不足以應對劫難不成?
很有可能
施得又想起了在剛認識何爺時,何爺對他說過的一番話:“不管運師怎樣守口如瓶不泄漏天機,也不管運師如何懲惡揚善,但運師畢竟是奪天地之造化,是逆天而行,因此,每個運師都有一個大限,以八年爲期,每八年一次劫難,越到後面劫難越兇險,基本上每個運師都可以平安度過前六個劫難,但第七個劫難,十有八九會在劫難逃……”
當時他聽了不覺得什麼,因爲他完全沒有邁進命師之門,對從相師到運師再到命師的過程,一無所知,現在他已經進入了相師的高門之境,只憑自己的理解就可以思索一些在以前看來十分深奧的問題了,現在再仔細一想何爺的話,施得怵然而驚,總覺得哪裡不對
到底是哪裡不對?
對了,施得左思右想半天,終於想通了,命師之門是順天而行,不是逆天而行,他的改命之路也是順天而行,既然是順天而行,怎麼會是奪天地之造化呢?只有逆天而行纔是奪天地之造化。
命師之門不是逆天而行,是順天而爲,那爲什麼還會引發劫難呢?顯然是在命師之門前進的道路之上,爲了追求所謂的成功而消耗了過多福分的緣故,豈不是說,不管是何爺還是畢問天或是杜清泫,都違背了順天而行的原則,爲達目的,也有不擇手段的時候?
想通此節,施得驀然後背一陣冷汗,不敢相信自己的推斷,難道說,何爺真的如畢問天所說,並非是一個事事光明磊落的人,而是在偉光正的外表之下,也有一顆不爲人所知的機心?
原以爲只有畢問天才是道貌岸然的僞高人形象,卻不成想,在他眼中近乎完美的何爺居然也有缺點,怎麼可能?施得心中一陣悲涼,說不出來是難受還是無奈,儘管他也知道,世界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人,但一想到被他視爲如清風明月一般高潔的何爺,居然也有陰暗面,他就無法接受他的推斷。
“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衝,其用不窮。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辯若訥。躁勝寒,靜勝熱。清靜爲天下正。”施得又想起了《道德經》中的一番話,心中又釋然了幾分,也是,事情一旦圓滿了,就離衰敗不遠了。物忌全勝,事忌全美,人忌全盛,涵容以待人,恬淡以處世,方是人生大道。
也許何爺要的就是大成若缺的缺憾來推動人生向前的動力,施得暗中安慰自己,以他的境界,還是理解不了何爺的高深。不過他也完全想明白了一點,就是人生不管走到哪一步,福分永遠是安身立命的根本,永遠擺在第一位。
下午時分,施得如約來到了省委。
在門衛登記的時候,他又想起了上次和萬戶侯的一面之緣,心想也不知道萬戶侯現在怎麼樣了,不過根據形勢判斷,現在寶馬張自顧不暇,萬戶侯又有蕭佐的保護,應該已經安全了。
纔想到萬戶侯,手機就及時響了,一看是蕭佐來電,施得就含蓄地笑了。什麼叫心想事成?這就是心想事成
“施大師,好消息。”
剛一接聽電話,電話中傳來了蕭佐興奮的聲音。
“什麼好消息?”施得微微一笑,“是不是萬戶侯安全了?”
“哎呀,大師不愧是大師,一猜就中,沒錯,萬戶侯現在暫時安全了,我諮詢了檢察院的熟人,不出意外,會以防衛過當對他提出公訴,頂多就是判一個緩刑。”蕭佐現在對施得的佩服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順利的話,大概一個月後就會出來了。還有,洪東旭現在又被押回到了監獄,我估計不用多久,洪東旭就差不多交待了。寶馬張不會讓洪東旭活太久了,只要洪東旭活着一天,他就一天不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