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痕累累的範三是爬着回張家口的,在他的腰上還綁着一根繩子,繩子的另一端綁着一個樹枝做的爬犁,爬犁上躺着範肖山的小兒子范文芳。
人們看見他們的時候,不論是范文芳的屍體,還是範三的傷口上都爬滿了蒼蠅。
範肖山看到這一幕幾乎昏厥過去。
范文芳是他寄予厚望的兒子,這一次把讓兒子運送物資去建州,就是希望能給兒子鋪一條路,進入滿清的朝廷從小做起,等待滿清功成之後,范文芳也能水漲船高,最後成爲範氏在滿清朝廷的樑柱。
現在全完了,兒子遇上了賊寇,看樣子押送貨物的商隊也全軍覆沒了。
而範三如此狼狽的出現更是讓範肖山魂飛天外。
要知道隨同範三一起出發的是整整三個牛錄的建州猛士!
范文芳出事他或許還能理解,可是,範三如此狼狽的出現在這裡,範肖山無法理解。
一桶冰水潑在昏迷的範三身上,範三慢悠悠的睜開了眼睛,見到了範肖山那雙急迫的眼睛,蠕動着嘴脣道:“老爺,我們中埋伏了……”
“中了什麼埋伏?”
“中了誰的埋伏?”
“建州大軍哪裡去了?”
範肖山一連串急切的話語,並沒有讓範三更加清醒,範三張張嘴,呴嘍一聲又昏過去了。
兩桶冰水潑下去,範三依舊毫無動靜,大夫摸了範三的脈搏之後心有慼慼的道:“起了高熱,加上精疲力竭,三天後如果不能醒來,就永遠醒不過來了。”
範肖山知道,這個時候,無論如何也不能讓範三死掉,就對大夫道:“救活他,救不活拿你抵命。”
大夫聽範肖山這樣說,渾身打了一個哆嗦,就讓人擡着範三匆匆的進了範家大院。
建州大軍生死不明,範肖山也就沒時間理睬已經發臭的兒子的屍體,女眷們大聲嚎哭的聲音讓他心中更加的煩躁,跺着腳怒吼道:“嚎什麼嚎,你們就會哭嚎!”
進了內宅,范文程的面色陰沉如水……
“那個僕役醒來了嗎?”
範肖山搖搖頭道:“就剩下一口氣了,如果這口氣上不來,建州的一千大軍失蹤的事情也就沒人知道了。”
范文程道:“這不可能,那是一千多人,一千多個猛士,不可能就這麼無聲無息的消失掉。
給你的僕役灌猛藥,我要他立刻醒來。”
範肖山搖搖頭道:“沒用的,兩桶冰水澆下去毫無動靜,某家多少知道一些醫理,這樣的人基本上等於死了,想熬過來的要看運氣。”
范文程雙手撐在桌子上,低聲道:“他一定要活過來,一定要活過來,否則一千多建州勇士死的不明不白,你我都擔待不起。
起碼,我們要把事情的經過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告訴碩睿親王,否則,你我二人將死無葬身之地。”
範肖山道:“我就不明白了,這一千多你說的建州勇士不是我家商隊裡的那些沒用的刀客。
他們被馬賊劫掠我信,你要說這一千多全副武裝的建州勇士也被馬賊殺的一個不剩,我是不信的。
再等等,說不定還有回來的人。”
范文程頹然坐回座位,端起茶碗的手哆嗦的厲害,以至於讓茶碗嘩嘩作響。
範肖山不信一千多建奴軍隊被馬賊殺的乾乾淨淨,范文程自然也是不信的,即便是李洪基,張秉忠這樣的巨寇,想要把一千多全副武裝的建州猛士殺死,也絕無可能。
更不要說,這是一千多騎兵,他們打不過可以跑啊……這是在蒙古草原上,不是丘陵山崗之類險惡的地方啊……
第一天,什麼都沒有發生,範三面如金紙,氣若游絲,張家口商賈往來儼然,繁盛如昨。
范文程如拉磨的老驢四處轉圈,範肖山守在張家口關隘上望穿秋水。
第二天,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範三的呼吸變得平緩,大有好轉。然而,張家口外,依舊沒有破破爛爛的建州騎兵出現在地平線上,也沒有盔明甲亮耀武揚威的建州騎兵出現在人們的眼簾中。
范文程飲酒三鬥不醉,範肖山鬢角出現星星點點的白髮。
第三天,范文程帶着一身的酒氣守在範三的牀前,範肖山安葬了兒子破破爛爛的屍體,同樣來到範三牀前。
太陽落下,僕從如雲的範氏大院宛若死城。
月如鉤,範三睜開了眼睛。
“給他喂一碗蔘湯。”
范文程冷靜下來了,並沒有急促的問範三,他已經知曉建州一千多大軍可能回不來了,這時候再催促範三毫無作用。
一碗蔘湯下肚,範三還沒張口,眼淚就先撲簌簌的落了下來。
范文程背過身沉聲問道:“範三,大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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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三蠕動一下嘴脣,膽怯的瞅瞅範肖山,範肖山淡淡的道:“把你知道的全部說出來,越詳細越好。”
範三這才低聲道:“我們被人伏擊了。”
“誰?”
“大同府官軍,黑壓壓的一大片人。”
“這不可能!”范文程的聲音變得凌厲。
範三低聲道:“這是多拉爾將軍說的,他還說終於遇見一羣真正的明國人了。”
“對面的明軍打的誰的旗子?”
範三搖搖頭道:“不知道,多拉爾將軍只是很高興的就帶着大軍衝過去了。”
“這麼草率嗎?”
範三哭喪着臉道:“一個不留的衝上去了,三個牛錄編成三隊,就留下我們六個不會打仗的在最後,沒法子,我們也只好跟上去,然後對面就有大炮轟過來,我的馬被鐵球砸死了,我就掉在地上,對面的火槍打的跟放炮竹一般,小的就一頭鑽進旱獺洞裡。”
范文程咬着牙道:“你看清對面的人了嗎?”
範三想了一下道:“沒有,只有一大排釘着大鐵釘的木板,哦,下面還有軲轆,我看見烏達牛錄額真衝到大木板跟前,才用錘子敲打了一下大木板,就被木板縫隙裡鑽出來的長槍給刺穿了,還挑起來收到木板後邊去了。”
范文程的目光落在一個乾瘦的中年人身上,就聽那個中年人道:“火炮,火槍,長矛,偏廂車,明軍裝備。”
“對面有多少人?”
範三搖搖頭道:“我不知道,只聽見多拉爾將軍喊:今日戰死此地……”
乾瘦的中年人嘆口氣道:“這是無路可逃了,前方敵軍最多,卻也是唯一的生路,鑿穿敵陣纔能有一條活路,這樣的軍令,在軍中並不新鮮。
想要圍住我建州一千大軍,沒有八倍以上的敵軍,多拉爾不至於這樣做。”
范文程又問道:“你爲何不遵守軍令死戰?”
範三瞅瞅範肖山,見範肖山面無表情,就低聲道:“當時多拉爾將軍已經落馬,第一次衝鋒失敗了,對面的火槍打的跟炒豆子一般,建州的猛士最多衝到距離敵陣五十步的距離就死傷殆盡了。
多拉爾將軍就帶着掉下戰馬的建州猛士徒步進攻,被人家的火槍打的擡不起頭,這時候,多拉爾將軍就冒着明軍的槍彈繼續往前衝,小的親眼看見他被打中了,眼看無力翻越人家的大木板,多拉爾將軍就射了一箭,嗯,是響箭,在後邊重新集結準備繼續進攻的建州猛士聽到了響箭,就放棄了隊形,四散離開了。
小的沒有馬,追不上他們,就只好拱進旱獺洞裡躲藏。”
乾瘦中年人道:“什麼樣的響箭?”
範三苦笑道:“您讓我怎麼說嘛。”
中年人對身邊的僕役道:“取我的箭囊來。”
不一會僕役拿來了箭囊,乾瘦中年人取過長弓,擡手就射出去一支響箭問範三:“是這種?”
範三搖頭道:“不是這種,聲音似乎更加尖一些。”
中年人點點頭擡手又射出一枝響箭,然後就瞅着範三。
範三繼續搖頭道:“聲音沒有這麼短。”
中年人再次射出一枝響箭,範三立刻道:“就是這種聲音。”
乾瘦中年人長嘆一聲對范文程道:“此箭射出,就是告知部屬,不需理睬主將死活,四散逃命去吧……不到絕望之時,斷無此等軍令。
這個狗奴才沒有說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