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蒙古八旗還沒有完全成型,身爲僕從軍,自然沒有旗主,只有三個名義上的統領,而這三個名義上的統領直接效忠於黃臺吉。
古魯斯轄布,俄木布虎楚爾,耿格爾這三位已經自稱爲蒙古一族最有權勢的王!
按照漢人的思維,成爲僕從軍統領這種事情需要儘量的低調,更不能狂妄的自稱自己是最有權勢的王一類的話。
如果這樣做的話,會被自己的族人看不起,也會引起主人的不快!
可是,蒙古人不這樣認爲,他們非常的驕傲。
自從雲昭聽說這三個傻蛋這樣自稱,且相互拆臺之後,他就覺得自己的智商被嚴重的羞辱了。
原本還想親自面對這兩萬精銳的蒙古人呢,聽到這個傳遍草原的消息之後,他就懶得再去了。
覺得讓同樣腦子不夠用的雲楊去對付這三個人是一個很好地決定。
他甚至以爲,多爾袞之所以不願意跟這三個蠢貨一起出發,就是不想被沾染了傻氣……
面對三個只知道衝鋒,撤退兩種指令的蒙古騎兵首腦,面對只有兩萬人還非要拉開距離相互提防的蒙古騎兵首腦,面對坐看友軍被敵人擊潰卻視而不見,且有些竊竊歡喜的騎兵首腦,雲昭決定無視他們。
所以,當耿格爾的人頭被高傑送過來的時候,雲昭仔細看了這傢伙的面相——大圓臉,淡眉毛,長眼睛,單眼皮,有一個扁平的鼻子,與課本上的鐵木真的相貌幾乎一般無二。
只是,沒有鐵木真那股子從骨子裡透露出來的兇殘與睿智,尤其是在死掉之後,嘴角還在下拉,看的出來,被砍頭之前,他在哭泣。
“鐵木真一人用光了蒙古一族千年起運!”
“從此之後,這一族只剩下苦難與悲傷!”
“他們永遠懷念龐大的蒙元帝國,所以,他們的心是驕傲的,他們懷念自己作威作福的好日子卻不知道如何重新恢復他們狡詐,卻只是針對自己人,他們兇殘,也僅僅是針對自己人,他們在自己的族羣裡威嚴的統治,遇到外族的侵襲卻往往束手無策……”
就是因爲這樣,他們被漢人利用,被滿清奴役……以後可能還要被別的族羣利用。
因爲他們有過光輝的歷史,爲了防止死灰復燃,所以,每一個利用他們的民族對會把最殘酷的手段用在他們身上,在雲昭的記憶中,滿清的‘減丁滅戶’,蘇聯的‘去蒙古化’都是這個民族史上最慘痛的記憶。
所以,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他們驕傲而又自卑,殘忍而又懦弱……
所以說呢,一個民族一旦有過偉大而又輝煌的過去,就不可能在俯首貼耳的給人做小,即便是做小了也不會被認同。
這種小,他們會認爲是‘臥薪嚐膽’,是‘別有用心’,是騰飛前的’忍辱負重’,是可怕的‘死灰復燃。’
這種憂慮雲昭同樣有!
不僅僅是他有,朱元璋有,黃臺吉有,後期的斯大帥也有……所以,蒙古人必須悲劇就成了一種普世價值觀。
他們當初有多麼輝煌,多麼強大,以後就會多麼悲慘,多麼沒落。
這種狀況對於大漢民族來說,早就不是什麼稀奇事情了,每當異族統治中原的時候……漢人總是最倒黴的一個種族。
只是大漢一族總是能在倒黴之後再翻身做主人,這纔是大漢一族得以長久不衰的原因。
雲昭瞅着耿格爾的人頭思緒萬千……生存還是毀滅……這是一個大問題……
同樣的,身披白色甲冑的多爾袞也瞅着桌案上的那顆人頭思緒萬千……這顆人頭是俄木布虎楚爾的。
“四天時間,六百里路,葬送我五千僕從,如此蠢貨,居然還有臉來求我復仇!
古魯斯轄布呢?”
同樣身披白色甲冑的多鐸道:“聽說俄木布虎楚爾被哥哥殺了,他逃了。”
多爾袞冷笑一聲道:“他以爲皇帝能庇護他?”
多鐸嘆口氣道:“嶽託,杜度兩人在張家口也沒有佔到便宜,他們的糧草被焚燬,奴隸被劫奪,傷亡過萬。
兄長,不能對俄木布虎楚爾他們要求太高了,這一次我們面對的是強敵。”
多爾袞坐的筆直,雙手按在膝蓋上瞅着軍帳外湛藍的天空道:“雲昭!他是朱明的反賊麼?”
多鐸道:“說他是,是說他控制了關中,架空了朱明在關中的統治,就連皇族也對他俯首帖耳,不臣之心昭然若揭。
說他不是,他對朱明又忠心耿耿,不論是賦稅,還是各種派餉,從不短缺,甚至在救援朱明百姓方面也不遺餘力。”
多爾袞笑了,拍拍膝蓋道:“反間計沒有用嗎?”
多鐸苦笑一聲道:“用了,自從雲昭派人公然在白日用甲士殺進兵部尚書家中造成血案之後,就沒人再提雲昭這個名字了。”
多爾袞驚詫的道:“皇帝默許了?”
多鐸道:“是的,皇帝默許了,從朱明京師內廷傳來消息說,皇帝不死,雲昭不反。”
多爾袞仰天大笑道:“有意思,有意思,一半忠義,一半反賊,太有意思了。”
多鐸見兄長大笑,不由得皺着眉頭道:“我們兄弟爲皇帝所不喜,此次遭遇強敵,兄長真的要用正白旗的將士來填塞歸化城的壕溝嗎?”
多爾袞擺擺手道:“皇帝對我們兄弟心懷警惕之意不假,不過,還做不出利用敵軍來消耗我正白旗滿清將士的惡毒心思,這些將士屬於我正白旗,更屬於皇帝。”
“可是,從嶽託送來的軍報裡可以看的出來,雲昭在歸化城以東的地方修建了長達兩百多裡的防線。”
多爾袞喝了一口馬奶道:“繞過防線就是了,雲昭沒法子在東南西北四個方向都修建出幾百裡的防線。
歸化城孤懸塞上,就是一座孤城,古往今來,從沒有一座孤城可以獨立生存,一個都沒有,他雲昭何能例外。
此次作戰,重點不在歸化城,而在河套九原之地,在土默特川!”
多鐸咬着牙道:“我們已經征服蒙古諸部一次,難道還要再征服一遍嗎?”
多爾袞笑道:“別急啊,這才兩次你就受不了了?我估計,只要蒙古人居無定所,我們就沒法子完成對他們的真正統治,以後還要繼續征剿的,就像朱明在早年做的一樣。”
“嶽託,杜度已經上本,自認失敗,我們正白旗已經沒有退路了,我總是覺得他們沒有安什麼好心。”
多爾袞嘆口氣道:“這些人已經學壞了。”
多鐸怒道:“那個范文程還在教唆嶽託,杜度。”
多爾袞看了多鐸一眼道:“所以,你在盛京,就強行睡了人家的老婆?”
多鐸大笑道:“那個女人不錯,我後來不是還給他了嗎?”
多爾袞笑着擺擺手道:“以後不要做這種事情,沒的讓人看輕了你這個固山貝勒。
傳令下去,明日繼續朝張家口進發,同時,派出小隊遊擊,一路捉拿見到的所有人,沒有僕從軍,我們就再徵招一些。”
大軍離開了,俄木布虎楚爾的人頭卻留在了這座廢棄的營寨。
一隻聞到腐肉氣息的紅嘴大烏鴉從遠處飛來,落在這顆已經發臭的頭顱上嘎嘎的歡叫兩聲,就愉快的掏出一隻眼珠子大嚼起來。
一枝羽箭從遠處飛過來,將這隻得意忘形的大烏鴉釘在地上,烏鴉拼命地煽動翅膀,過了片刻就不動彈了。
一個身穿花花綠綠衣衫的少年人從草叢裡爬了起來,很快,同樣裝束的人稀稀拉拉的站起來六個。
爲首的少年人警惕的四處瞭望一下,快步走進軍營,開始數軍營中廢棄的竈坑。
這些火坑是廚子做飯遺留下來的,只要數清楚了這裡的竈坑,就能精確地知道這支軍隊的人數。
這是一種極爲古老的軍事常識,通過竈坑來測算軍隊的人數,通過廢棄的簡易馬槽來知曉騎兵的數量,通過炮車輪子留下的痕跡來推斷火炮數量,清點糧車數量來測算軍隊的物資狀況。
只要這些數據上報藍田城,會有專門的人才來整理出多爾袞大軍的整體狀況。
再交給作戰的指揮員供他們參考。
這方面,藍田縣從來都沒有懈怠過。
劉喜再次看到了那顆已經有味道的頭顱,取下弩箭,踢開了烏鴉的屍體,仔細看過這顆頭顱,就把頭顱用一個皮口袋包了起來。
“隊長,你拿這顆死人頭幹什麼?”
劉喜道:“看這裡的模樣,應該是敵人中軍大營所在的地方,你看看這片紮營的痕跡,是一座非常大的帳幕留下的痕跡,說不定是敵軍主帥下榻的地方,一顆人頭出現在這裡,應該是一個不錯的消息,不管這顆人頭是誰的,都有參考價值。”
“等你帶回去就爛了。”
“不會,等我們回到營地我就用鹽醃了,應該能保存一陣子。”
“我們是不是可以回去了?”
“回吧,已經出來十三天了,該做的事情做完了沒有?”
在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後,劉喜一行人就貓着腰在半人高的草地上快速的向十里外的山地奔去。
古魯斯轄布目送多爾袞的大軍遠去,呆滯的坐在一塊巨石上不知在想什麼。
出發的時候,他身邊還有七千全副武裝的騎兵,而這些騎兵幾乎是他哈日沁部的所有旗丁,現在,只剩下不足兩千人。
哈日沁部全族兩萬六千七百帳,是遼東蒙古難得的大族,此次皇帝要組建蒙八旗,古魯斯轄布想要簇擁正黃旗,鑲黃旗,正藍旗這上三旗,想要在這上三旗的統領下過一些好日子。
來的時候,他以爲多爾袞還會像上次追趕林丹汗一般取得無上功勳,他以爲,比多爾袞絞殺過一次的土默特部再無還手之力,所以,在被滿清皇帝點將之後,古魯斯轄布第一個站出來響應,並積極地抽調了全族旗丁參與這一場偉大的遠征。
他沒想到,在白龍堆他們遭遇了可恥的失敗。
古魯斯轄布承認自己被嚇壞了,眼看着耿格爾的騎兵被白色煙霧籠罩之後,就有無數的火球在白霧中炸開,他親眼看見耿格爾從白霧中跑出來,有看見他不辨東南西北的居然朝敵人的陣地狂奔,眼睜睜的看着他像一隻大雁一般被人從馬上轟下來……
一羣蒙着臉的黑衣人驅趕着白霧用長長的槍刺,把掉下馬的騎兵一一刺死,再把驚慌的戰馬牽走。
他也看見俄木布虎楚爾出擊了,這一次沒有白霧出現,可是,只要騎兵靠近那些推着偏廂車前進的黑衣人,就會被一陣陣暴風雨一般且帶着巨響的鐵球打碎。
在那裡,兩顆鐵球會旋轉着飛翔,如同一柄巨大的鐮刀把英勇的騎兵切割成兩段……也會有黑鐵球在落地之後就轟然爆開,然後就是散碎的鐵片,鐵釘猛地散開,輕易地打穿皮甲……更有一些罐子一樣的東西被丟過來,才落地就會燃起大火,形成一堵堵火牆,將巨大的騎兵軍陣切割成一小塊,一小塊的,最後被那些黑衣人用火銃……
這是一場大屠殺。
古魯斯轄布發誓,自己盡力了,可是,自己的大軍被另外一支騎兵給偷襲了……這些騎兵們會投擲一種會爆炸的鐵球,會投擲出一種會噴火的鐵球,他們有一種可以單手激發的短火銃,不論麾下的蒙古武士如何兇猛,被火銃轟過之後都會掉下戰馬……而且,在他們衝鋒之前,他們的火炮在爲他們開路,被炮火蹂躪過後的蒙古勇士如何再能面對惡魔一般兇殘的敵人呢?
僅僅一個時辰,古魯斯轄布就覺得自己要被滅族了,所以他開始跑……跑了整整六百里,無數的戰馬累死在路上。
活下來的,只有眼前的這些人,沒有糧食,沒有牛羊,有些甚至沒有了武器跟馬。
俄木布虎楚爾跑的比他快一些,比他更早進入了多爾袞的營地,如果不是自己在正白旗軍中有兩位姻親給了他一點消息,古魯斯轄布覺得自己也會被多爾袞斬首。
“回盛京吧!”
古魯斯轄布絕望的看了一眼熟悉的蒙古大地,他發誓,自己僅僅是戰敗,並沒有投降。
戰敗的人是可以被原諒的,就算是偉大的黃臺吉,也有戰敗的時候!
劉喜在回程的時候無意中發現了古魯斯轄布,於是,在昏黃的夕陽下,一枝燦爛的煙花冉冉升空。
禿腦袋的雲楊恰好看到了連續升起的煙花,獰笑着對副將雲舒道:“找到了!”
古魯斯轄布也看到了七八隻彩色的流星,更看到這些流星綻放出來的美麗花朵。
他以爲是神蹟,以爲是長生天給蒙古人指引的道路!
多爾袞的大軍在草原上滾滾前行,高傑的軍隊在草原上大踏步的撤退,雲楊所屬的騎兵在多爾袞大軍的左側一路隨行。
多爾袞的遊騎看到了這兩支軍隊,三支大軍卻沒有相互征伐,而是就這樣相互陪伴着一路向西。
中間,多鐸曾經派出小股軍隊想要試探一下這兩支軍隊的戰力,然而,不論是高傑,還是雲楊都沒有派出小股軍隊與多鐸的遊騎做小規模戰鬥的興趣。
直到嶽託派出杜度率領三千騎兵迎接多爾袞的時候,高傑已經回到了藍田城的縱深防線裡面,雲楊的騎兵大隊,也消失在茫茫的草原之上。
多爾袞來到張家口,與嶽託,杜度交談整整一夜之後,就酣睡了一整天。
直到傍晚時分纔起來用膳。
“我看見了范文程!”
陪他一起吃飯的親弟弟多鐸笑嘻嘻的對多爾袞道。
見多爾袞不說話,多鐸又道:“他想把他老婆送給我。”
多爾袞擡頭瞪了一母同胞的弟弟一眼道:“羞辱一個忠心耿耿的奴才能讓你一個固山貝勒的臉上更有光彩嗎?”
多鐸咧嘴道:“他居然敢拿着雞毛當令箭,一個奴才也敢用皇帝的旨意逼迫我認罪!”
多爾袞道:“你既然知道他拿的是皇帝的旨意,爲何還要難爲他?你以爲他這個奴才有資格拒絕執行皇帝的旨意嗎?”
多鐸丟下筷子道:“這是皇帝在用這個該死的奴才來羞辱我,如果派來的是我滿人的官員,我不會如此憤怒!”
多爾袞把筷子塞弟弟手上道:“皇帝在制定規矩,而我滿人就不懂得什麼叫做規矩,只能借用這些奴才的手來制定。
多鐸,不管你多麼看不起這些奴才,你要記住,他們有的才能我們沒有,而我們大清需要規矩,如此,才能變得強大。”
多鐸傲然道:“主子就是主子,奴才就是奴才。”
多爾袞皺皺眉頭,瞅着焦躁的弟弟道:“我們的祖先以前是李成樑麾下的奴才!”
多鐸大怒,想要掀翻桌子,卻被多爾袞用一隻手牢牢地按住!
“奴才,主子,這兩者是在不斷變幻的,我們滿人強大,我們就是所有人的主子,如果我們滿人不夠強大,就只能是別人的奴才!
多鐸,你要記住一點,沒有天生的主子,只有用拳頭打出來的主子!你一直強大,你就一直是主子,如果你強大不起來,那就要甘心做奴才,如此纔是活命之道。
所以啊,這個世界上,強者纔是永恆的主子。
我們滿人善戰,卻不善治理國家,在這一點上,范文程他們是有用的,他們能夠彌補我們的缺憾,是我們能一直當主子的助力。
我們昨夜與嶽託,杜度以及一干老將商談了一夜,直到天明,我得出來一個結論。
眼前的敵人,是我們從未見過的一種敵人,他們陰險,狡詐,武器先進,作戰悍勇,目標明確,進退有據。
他們自忖爲禮儀之邦,視我等爲蠻夷。
多鐸啊,你什麼時候才能長大呢?
這個世界很大,非常的大,我們要小心謹慎,只有不斷地勝利才能讓我們永遠當主子。
你要記住!死死的記住。如果你記不住,我會用鞭子抽你,讓你記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