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可法非常的忙碌。
他在詢問糧價,詢問布匹價格,詢問所有跟民生有關的物價,不僅僅如此,他甚至邀請了集市上的稅吏喝茶,詢問藍田縣的稅收。
集市上的稅官針對的是那些小商販,不管你賣什麼,賣多少,只要是自家產的,通通需要繳納兩個銅錢,稅吏也是一個懶散的,把一個大籮筐丟在收稅點,任憑小商販往籮筐裡丟銅錢,丟兩個銅錢,就順便從籤筒裡拿走一根紅籌。
史可法看了許久,沒看見有人偷奸耍滑。
稅吏有些嫌棄的瞅着史可法道:“放心,就算沒人看着,也不會有誰偷漏,這兩個錢是要用來給他們搭建遮雨,遮陽棚子以及運送廢物,跟清掃街道的費用,早點建成,對他們有好處,如果錢多了,還要在這附近修建兩間茅廁。
他們的露天攤子就會變成有編號的半露天商鋪,以後就能長久經營下去,傻子纔會逃這點賦稅呢。”
史可法神情凝重。
這種小事情雲昭一定是不會理睬的,這說明在雲昭手下有一大批可以使用,且非常能幹的小吏,一個能把偌大的一個市場管理的井井有條且不斷變好的人,也僅僅是一個統管十個人的撮爾小吏罷了。
稅吏不知怎麼的就跑了。
史可法看過去的時候才發現有一個面目醜陋的青衫年輕人從街道另一邊走過來了。
一邊走,一邊跟街道兩邊的商家打招呼,似乎對這裡的每一個商家都極爲熟悉。
路過豬肉攤子的時候,他會仔細檢查豬肉,而壯碩的屠夫則顯得戰戰兢兢的,在一邊陪着笑臉,眼看着醜陋青衣少年人取過屠刀切割了幾塊豬肉,點點頭,屠夫這才站直了身子,開始誇耀自己的好豬肉。
“鄭屠,有蟲,或者病死的豬要是敢拿出來賣,你家祖傳的營生可就算是到頭了,你也會進大獄,別說我沒有把話說在前頭。”
別看這個青衣人年輕且醜陋,可是說起話來卻威風凜凜,比他胖大一半的鄭屠剛剛直起來的腰再次彎了下去。
“今天的豬肉跟前幾天的豬肉都是上好的好豬肉啊,給我切兩斤肥的,回去煉油,吃油渣白菜包子。”
聽青衣人這樣說,鄭屠立刻扯着嗓門道:“劉里長要上好的肥膘子肉兩斤,大家快來買啊,真正的好豬肉啊——”
青衣人笑罵兩聲,從鄭屠手裡接過用草繩拴好的肥豬肉,跟屠夫算了賬,就提着一掛豬肉來到了稅點。
拿腳踢一下放在桌子邊的竹筐對稅吏道:“清點一下,錢籌對不上的後果你是知道的。”
稅吏連忙道:“數過了,多出來了十幾枚錢。”
青衣人冷冷的看了稅吏一眼道:“我說的是錢籌相等,少了不成,多了也不行,多出來的還給人家,我們是官府,不缺錢,只要規矩,明白嗎?”
剛剛還狂傲的眼中無人的稅吏,立刻從籮筐裡挑出一串錢,匆匆的沿街詢問……
而那個提着一掛肥豬肉的里長卻攔住了一位衣衫襤褸推着獨輪車的人溫言詢問爲何會如此落魄,是否有人拖欠了他的腳伕錢,以致衣食無着。
“老子只是沒婆娘,不是沒錢!”
被詢問的漢子一張臉騰的變成了豬肝色,有些惱羞成怒。
“縫窮婆子滿街都是,就不能把你的褲襠縫一下?黑乎乎的露出來一大團好看啊?”
“呀,褲襠破了,我說怎麼這麼涼快呢,嘿嘿,這就去,這就去,不過呢,你說會不會有婆娘就因爲我褲襠破了看上我?”
“滾你孃的蛋……”
史可法眼瞅着那個黑瘦難看的青衣人擡腿踹了那個比他高出一頭的腳伕,引來衆人哈哈大笑的樣子,神情有些呆滯。
“這纔是官府啊——”
渾身被汗水溼透的史可法握着茶杯的手青筋暴跳。
這樣的場景本應該出現在天子腳下的京師,本應該出現在聖人之鄉,本應該出現在江南富庶之地,只應該出現在千帆競渡,商賈雲集的都邑。
現在,史可法最希望看見的一幕居然出現在了一個強盜窩。
“不用懷疑,這只是藍田縣的日常。”
一隻漂亮的青花瓷茶壺出現在史可法面前,同時,幾面屏風很自然的將他這一桌隔絕成了一個獨立空間,一雙修長白皙的手拿起茶壺給他的新茶杯裡注了新茶。
史可法瞅着眼前橙黃清亮的茶湯低聲道:“人耶,鬼耶?”
“現在還是管理着人事,自然是人,非鬼!”
“某嘗聞,君子渴不飲盜泉之水,廉不受嗟來之食,君棄煌煌天子,絕儒生之道,事盜賊爲主君,食盜賊之血肉俸祿,羞慚否?”
盧象升來到史可法對面,也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喝了一口道:“你也看見了,藍田縣的賦稅乃是百姓親手所贈,並無欺壓之事,更無橫徵暴斂,無稅吏半夜入戶,無老翁逾牆之事,更無老婦充軍於前。
秦嶺多虎豹,毒蟲,百姓紛紛下山,自食其土,不願與虎豹毒蟲爲伍,更無呼噓毒癘的捕蛇人,且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男耕女織,匠者守於爐火,商賈負擔於道,兵者操戈於域外,各司其職如此天下若是賊窩,盧象升恨不得大明朝各處,皆爲賊窩。”
“如此,致聖天子爲何地?
雖說君視臣如草芥,臣視君如寇仇,然天子並不昏聵,只是爲奸人矇蔽,我等臣子正當匡扶朝綱,撥亂反正,還我大明朗朗晴天,如此方爲人臣之道,而不是以身事賊,戕害大明天下。”
盧象升見史可法面露悲慼之色,遂攤攤手道:“某家已經被天子斬首,哦,如果不是憲之多方奔走,可能還要經歷腰斬之刑才能魂歸渺渺。”
史可法嘆息一聲道:“區區生死就能改變建鬥兄的操守嗎?”
盧象升笑道:“生死之間有大恐怖,爲何不能呢?”
史可法端起茶杯邀請盧象升共飲,待這一杯茶一飲而盡之後,就把茶杯頓在桌子上,對盧象升道:“他日兵戎相見之時,建鬥兄萬萬莫要手下留情。”
盧象升笑道:“憲之兄若有殺我良機,也萬萬莫要遲疑。”
史可法笑着答應了。
盧象升又道:“聽聞憲之高升,可喜可賀。”
史可法嘆口氣道:“一人,一僕,一頭驢子上任南京,能做的很有限,建鬥兄若能助我,必能在南京一地成就一番大事。”
盧象升搖頭道:“難,難上加難,應天府比之順天府更加的泥沼重重,憲之升官容易,做事太難。”
“藍田縣果真就值得你這樣留戀嗎?”
盧象升笑道:“我是人,自然要長居人間,不能在鬼蜮久留。”
史可法怒道:“大明天下已經成了鬼蜮嗎?”
盧象升笑道:“難道不是嗎?”
見史可法又要惱怒,盧象升起身牽着史可法的袖子道:“你只看了藍田縣的商賈之地,某家帶你去看看真正的藍田縣。”
史可法啞然失笑道:“我要去軍機重地看看可否?”
盧象升道:“鳳凰山大營距此不遠。”
“某家想去玉山書院會會那裡的文壇魔頭可否?”
“許山長掃榻以待,如果憲之願意,見見藍田縣尊某家也可安排一下。”
史可法嘆口氣道:“勢單力薄,不見雲昭也罷!”
就在盧象升與史可法在一間小小茶館敘舊的時候,雲昭的大書房裡卻擠滿了人。
不僅僅錢多多,楊雄一干人在這裡,書院的八位先生一個不差的也在這裡,就連還沒有去清水縣上任的周國萍也在。
大書房裡人聲鼎沸,亂糟糟的,衆人七嘴八舌的給雲昭推薦史可法的部屬。
“張峰,男,玉山書院上院四年級學生,應天府人氏,曾經在顧炎武身邊充當書吏一年,在山西蝗災中,以組織,調度能力彰顯於衆人,可以爲史可法之心腹書吏。”
“張峰不成,此人訥於言,敏於行,雖然很有內秀,卻不善於表達自己,除非長久相處,否則不會發現此人的長處,要成爲史可法的書吏,就需要在短時間裡讓史可法接受……”
“譚伯銘,男,玉山書院上院三年級學生,隨州人氏,此人辦事深思熟慮,且巧舌如簧,有隨機應變之能,在與黃宗羲治蝗期間深受黃宗羲好評,秘書監對此人的評價爲中上。
最難得的是在與黃宗毅出山西之時,並未從陝西出發,而是在山西之地爲黃宗羲從流民中簡拔出來的,所以,我認爲,此人可以第一時間出現在史可法身邊。”
“周國萍,女……”
“滾,你以爲你去掉了齙牙就能去應天府?難道你要色誘史可法不成?”
“我可以當僕婢!”
“被史可法抓去侍寢你怎麼辦?”
“你——沒有女子就不像是流民!”
“把你老婆帶上……”
“老孃殺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