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南北之爭
南北榜案,是一件陳年舊案了。
作爲歷史上有很大影響力的大案子,直接導致有了科舉分榜錄取,甚至乃是現在各地不同分數線,也是這個政策的遺留。
朱祁鎮想不知道都不行。
這掌故,當年講國史掌故的講官都重點說過了。
洪武三十年,劉三吾主考因爲是糊名考試,故而劉三吾全部選了南方進士。太祖以劉三吾舞弊定了性,重新考試定了南北榜制。
楊士奇帶着一些回憶的目光,將這一件事情緩緩的說完了,對別人來說,這都是一些掌故,但是楊士奇卻是親歷者。
他收回回憶的目光,問朱祁鎮道:“陛下以爲劉老學士,可曾舞弊?”
朱祁鎮說道:“自然是沒有的。”
朱祁鎮對一些士大夫秉性,也有所瞭解。
那真是將名聲看做比性命還重要,還不是晚明那些士林敗類可比的。讓劉三吾作弊,那是比殺了他還難的事情。
楊士奇說道:“陛下以爲太祖皇帝爲什麼要重新考試,分南北榜?”
朱祁鎮說道:“那自然是爲了平衡南北?”本來一句陳述句,卻被朱祁鎮說成了疑問句,卻是他說在南北兩個字的時候,突然有所領悟。
楊士奇看出朱祁鎮的眼神變化,說道:“陛下以爲分了南北榜之後,北方舉子,就能勝過南方舉子嗎?”
朱祁鎮說道:“恐怕不能。”
楊士奇向朱祁鎮行禮,說道:“陛下聖明。遠的不說,陛下可知道,宣德年間三科,而今正統年間也有兩科了,一共五科,前三甲之中,北方人有幾個嗎?”
朱祁鎮倒是沒有注意,問道:“卻有幾人?”
楊士奇說道:“三人。”
朱祁鎮立即說道:“馬愉,曹鼐之外還有誰?”
楊士奇說道:“楊鼎,正統四年榜眼,陝西咸寧人。”
朱祁鎮聽了心中震撼非常。
之前也說過,科舉在明代制度之中,幾乎有一考定終身的權威性。
在官場凡是有什麼事情,都要問科名。
雖然並不是每一個人都會被科名所限制住,但是大多數人都衝不破這個枷鎖的。所以科舉時候考的如何,很大程度上能決定你的後半生。
從這個角度來看這榜單,五科前三甲共十五人,北方人只有三人。再加上古代官場之上同鄉相互提攜。
從這個角度來看大明北方人在朝廷之中佔據什麼位置,就可想而知了。
朱祁鎮說道:“如此說來,先生提拔馬愉與曹鼐入內閣,卻是爲了平衡南北。”
楊士奇說道:“陛下聰慧,老臣作爲內閣首輔,自然要爲國家着想,內閣之中唯有英國公是北方人,恐怕對朝政不利。”
朱祁鎮自然知道,英國公張輔其實只管軍中事務,向來不插手文官政務,對北方文官來說,有他,和沒有他。都沒有什麼區別。
朱祁鎮心中忽然有多想了一層,他想的不是別的,而是大明將領的籍貫。
除卻少數是南方人之外,大部分都是北方人,特別是跟隨太宗起家的靖難勳貴。
“原來勳貴與文官的爭鬥,不僅僅文武之爭,其中恐怕也有南北之爭了。北人以武力爲進取之道,南方人以文章爲進取之道。”朱祁鎮默默想道:“後來大明南北經濟失衡,與朝中南北兩方失衡有關係嗎?”
這個問題,朱祁鎮一時間沒有答案,或許將來也沒有答案。但是朱祁鎮心中有多了一些想法,這想法暫且不提,朱祁鎮將話題轉到了正題上,說道:“先生的意思是,朝廷大規模投入河北,會引起南方人的不滿。”
楊士奇說道:“臣乃是江西人,于謙乃是浙江人,但老臣也是大明臣子,是陛下的臣子,有些話還是要說的。”
“太祖皇帝靠東南起家,但是厭惡江蘇士風,多依賴江西士子,以至於朝中有人說,滿朝半江西。這種情況對江西士子有利,對朝廷不利。只是有些什麼也是積重難返了。老臣只能如此調劑一二。”
“北方學風不起,這種情況還是會繼續的。”
“只是陛下以爲南人對此,不滿卻是真的,但是北人也未必會滿意陛下之舉。”
朱祁鎮大吃一驚說道:“南人不滿朕,朕可以理解,但是北人爲什麼不滿意治水?”
朱祁鎮對此是完全想不明白了。
朝廷財政向北方傾斜,表現出北重於南的姿態,在朱祁鎮的正旦詔之中,就有所體現了。
但是大部分人都以爲朱祁鎮是說說而已。
在楊士奇安撫之下,纔沒有弄出什麼動靜。現在要動真格了,將這麼多錢全部砸到北方,可以說將南方的賦稅全部砸到北方。
他們不願意。
這朱祁鎮可以理解。
但是北方人卻什麼想法?
怎麼朝廷花錢興修水利,爲百姓造福,他們還不高興不樂意嗎?
楊士奇說道:“而今北方糧食不夠,多賴漕運,轉運南方糧食,但是如果陛下計劃實現了,那麼陛下還想維護運河嗎?”
朱祁鎮說道:“自然不想了,畢竟運河也費工夫年年修繕。”
楊士奇說道:“那麼北京的糧食從什麼地方來?”
朱祁鎮說道:“自然是河北?”朱祁鎮此言一出,頓時找到問題的關鍵點了,說道:“他們是擔心,如果北方糧食夠了,那麼朝廷供應邊軍的八百萬石糧食,供應京師的四百萬石糧食,一共一千二百萬石糧食,都要從北方出,而南方反而輕鬆了。”
楊士奇說道:“並非所有大臣都秉承這個想法,但是有這個想法的北方大臣並不在少數。”
朱祁鎮一時間有一種難以形容的荒謬感。
他拼盡全力想做這一件事情,原來是裡外不是人的事情。
這就是大明的官員,口中仁義,抵不過心中主意。說起來大明天下,做起來鄉里家梓。朝廷的利益是比不過自己的利益的。
明明是一件大好事,但是在各個人的角度都是不滿意之極。
楊士奇說道:“陛下,有時候做事,不能大張旗鼓,最少現在不能。雖然而今麓川大捷,雲南抵定,但是北方旱情還沒有過去,如果今年六月分不下雨,今天秋天的收成也不會有多少的。”
“陛下必須多作做一手準備。”
“有些事情可以做不可說,有些事情可以說不可做。”
“陛下想修水利,戶部沒有錢,陛下要要動用內庫,內閣自然不會反對,也會傳令各級府縣,皆知上意,但是陛下五河三湖的大計劃,卻要等一等了。”
“最少等今年過去,北方糧荒緩解了,再說不遲。”
朱祁鎮向楊士奇行禮說道:“朕知道了,多謝先生提點,朕差點犯下大錯。”
于謙在一側也聽得冷汗連連,如果這個賑災的關鍵時刻,在京師之中鬧出一場風波來,對賑災的影響卻是可想而知的。
朱祁鎮見天色已晚,將讓王振安頓楊士奇于謙在內閣住下來。師徒兩人如果談,就不說了。
于謙需要向楊士奇學的還有很多。
但朱祁鎮卻夜不能寐。
他此刻才明白一件事情,楊士奇的存在,對他來說其實是一件好事,凡是他只需說服楊士奇就行了。
楊士奇自然能夠擺平百官。
楊士奇看似是首輔重臣,也是皇帝與羣臣之間的潤滑劑。
但楊士奇老,支撐不了幾年了。
楊士奇之後的大臣們,能很好的做到這個潤滑劑的作用嗎?
朱祁鎮並不知道,此刻有一種深深的感覺,他最大的敵人,也是最大的朋友都是一個人,不,一羣人。
百官羣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