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趙新的考驗
趙新也是一位老臣,永樂初以太學生入仕,不是進士出身。
所以在升遷之上,就被壓制了。
趙新一步步升了上來,多次外出巡撫各地,也算是一個老巡撫了。從宣德四年之後,就在外面擔任巡撫了。
看上去沒有什麼大本事,但是他所任的巡撫,都沒有出過什麼錯處。
這一位老臣,朱祁鎮覺得是可以信任的。
只是這個時候的趙新,並不覺得自己可以信任。因爲在天地之威面前,任何人能做的事情,都是很少很少的。
此刻的趙新已經在黃河大堤之上。
他一身蓑衣斗笠,頂着迎面大雨,支撐着單薄的身子,在無數官員的簇擁之下,走在河堤之上。
因爲大雨的緣故,能見度很低,故而,向北看去,幾乎看不到對面大堤,一時間讓人有一種錯覺,那就是他們面對的不是黃河,而是一片大海。
雨聲壓制住了幾乎所有的聲音。想要讓人聽到了,就必須大聲說話。
趙新沉默不語,聽這身邊的下屬,一個個大聲吼叫般的彙報。
“朝廷撥來二十萬兩修河銀子,已經全部發下去了。”一個官員說道:“而今------”
趙新聲音有些嘶啞,一開口,就能聽見他喉嚨之中的火氣,他說道:“蕃庫的銀子先挪用。出了事情我頂着。”
“是。”這個官員說道。
不能說,朝廷對黃河不夠重視,這二十萬兩銀子,是內閣感覺情況不妙了,緊急調撥給河南的。
之前的修河款,一筆是一筆,是等閒動用不了的。
一般情況下,二十萬兩已經夠了。
畢竟二十萬兩並不是一個小數目。只是今年的黃河來勢洶洶,主要是因爲天氣,這半年來雨水不斷,似乎想將前幾年所缺的水,今年全部給下夠了。
並不是河南,乃至長江流域也是雨水不斷。
但是自然載荷的容錯率上,黃河是遠遠比不上長江了。長江水也漲了不少,但是並不算太危險,但是黃河水情幾乎已經到了千鈞一髮的情況下了。
不過十天功夫,二十萬兩銀子,用得是一兩不剩。
動用蕃庫倒也不是什麼問題,畢竟這樣的大事上,即便是先斬後奏,朝廷也不會說什麼的。
但是問題是蕃庫之中錢也不多。如果黃河這樣咆哮下去,根本堅持不了多少。
要知道,此刻黃河兩岸,幾乎所有的男丁都已經上堤壩了。
趙新也動用了河南本地所有的衛所軍。所有能調動的人力,財力,物力他都調動起來了。
他本人就在河堤之上。
而且是開封北邊最危險的一段。
黃河在這轉一個彎,然後河水直接衝在堤壩之上。一旦決堤,趙新本人或許也要與魚鱉爲伍了。
但是這又如何?
他這樣做,固然是振奮了人心,令各級府縣官員,乃至縣裡的教諭,倉大使,這種九品官,也都上堤壩,分段值守。
面對黃河咆哮之聲,他心中依舊無力的很。
一個布衣老頭一身短打走了過來,說道:“大人,北邊派人冒險過河,想大人稟報,對面的堤壩,已經有些撐不住的跡象了。請大人早做決斷。”
趙新說道:“做什麼決斷?”
這個官員咬着牙說道:“寧決於南,無決於北。”
一瞬間天空之中,有雷聲炸裂,趙新的目光冰冷如電,死死的盯着這個官員說道:“你的意思讓我決堤?”
這個老頭普通一聲跪在堤壩上,說道:“大人,小老兒家中就在河南,不到萬不得已,也不會出此下策。”
“但是這是朝廷歷來的規矩,河決於南,河水不過是入淮河而已。從黃河到淮河之間,多有河道,黃河不過是奪一道河道入淮,而一旦河決於北,就會從山東入海,倒是千里之內,都要背此河害了。”
這老頭說着說着嗚嗚嗚哭了起來。
只是他渾身上下被雨水給打溼了,早已看不出什麼是雨水什麼是淚水了。
這老頭說的容易,但趙新哪裡不知道事情沒有那麼簡單。
黃河水所過之處,會有一個什麼下場?且不說當時人畜滅絕,只說以後,即便是堵上缺口,這些良田也都會變成鹽鹼地了,甚至變成了沙地。
否則蘭考沙地是什麼來的?
每一次黃河決口,所影響不僅僅是當時,之後也要用好大功夫來消除後遺症。甚至有些事情,以當時的生產力,根本無法消除後遺症。
也就是對當地的農業生產,造成損害,對當時來說,幾乎是永久且不可逆的。
這老頭也是明白這一點,所以他才忍不住哭了起來。
趙新也明白。
如果黃河從北岸決口,硬生生衝出一條入海的河道,對河南山東來說,都是一場可怕災難。更可怕的是,黃河一旦不入淮,整個運河體系就要崩潰了。
這又是一個朝廷不能忍受的結果。
所以,在危機時刻,寧決於南,無決於北,這是治河之臣必須想到的。
趙新深吸一口氣,說道:“派人告訴衛輝知府,就說我說的,一旦河決,我要他的命,大河兩岸,那邊的河堤都不能決,不許決。”
這老頭說道:“大人,如果僅僅是而今這樣,小老兒倒是能撐得住。但是我擔心,擔心。”
趙新說道:“擔心什麼?”
這老頭說道:“擔心上面啊。”
趙新頓時沉默了,問身邊的人道:“洛陽知府報了沒有,他們那裡下了幾指的雨?”
這些人一時間鴉雀無聲,說道:“五指以上。”
幾指雨,一種測量辦法,就是將手橫放在容器之中,淹沒一根手指,就是一指,以此類推。
趙新頓時覺得口中苦澀之極。
如果僅僅是洛陽,他並不是太擔心的,但是問題是黃河上游不是隻有一個洛陽,洛陽降雨如此,那麼陝西的降雨又會怎麼樣啊?
這是趙新不敢想,也不能想的,不願意想的事情。
“羊馬報。”不知道誰喊了一句,頓時整個大堤上的人都極目遠眺,看着滔天巨浪之中的一個紅點。
那是一面紅旗。
一面小小的紅旗。
也是一條人命。
當上遊漲水了,就要緊急通知下游,否則的話,將會造成不可估量的後果。
但是怎麼樣才能將消息在洪峰到達之前送到?
只有藉助水的力量。
上游就要挑選勇士,乘坐羊皮筏子,順流而下,向下面彙報洪峰將至。
而汛期之中的黃河,是一條可怕的巨龍,即便是水性再好,也未必能在黃河水中爭奪一條生路。
這是比衝錢塘江潮更危險的遊戲,是一個幾乎十死無生的選擇。
這一個小小的羊皮筏子帶着尖銳的哨聲,與舉起的紅旗,甚至根本不能靠近堤壩,就被洶涌黃河水拼命推着趕着,飛一般的在所有人眼中掠過。
就好像這一條生命的流逝一般。
這樣的勇敢者最後的下落,一般是生不見人,死不見屍,不知道在黃河的某一個角落裡面,與這一條母親河長眠在一起。
但是他帶下來的,卻是兩岸百姓的生機。
“大人,再不行動,就來不及了。”這老頭說道。
兩岸幾乎所有的聲音都停了,連雨聲也停了。
天空沒有放晴,已經是死一般的壓抑。
趙新將自己的斗笠拿了下來,露出滿頭白髮,在風中微微顫抖,他幾次張開,最後已經閉上了嘴了。
放棄一部分人的生命,來救另外一部人,這個決定,讓這個飽讀聖賢書的老人,是無論如此也下不了這決心的。
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