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四章是天災非人禍
朱祁鎮忽然覺得,吃了飯之後,他的心思慢慢鎮定下來了。心中焦慮之意,有一些舒緩。他看了胡濙一眼,心中忽然覺得,似乎胡濙的本意不在於早膳,卻是在委婉的規勸朱祁鎮。
作爲皇帝,不管遇見什麼事情,任何無謂的情緒都不會有任何益處,反而是有害的。
“陛下,”曹鼐出列行禮說道:“臣有罪,遇此天災,不能協調各方,共度時艱,反而出了如此紕漏,禍及百姓,臣罪該萬死。”
曹鼐此言一出,內閣其他成員,微微一頓,也紛紛起身請罪。
朱祁鎮心中明瞭。曹鼐這一段話,雖然像是廢話,但是卻是定調子的廢話。他定的什麼調子,這一件事情是天災。
既然是天災,就不需要有人負責,即便有人負責,也是救治不利,而不是其他的。
朱祁鎮很明白。
黃河之事,固然有七分天災,但是依然有三分人禍,這三分人禍之中,朱祁鎮自己的決策失誤,佔了兩分。
固然,朱祁鎮萬萬沒有想到,會出這樣的事情,如果他事先知道黃河居然真能決堤,他或許就會想辦法,力排衆議,先修了黃河在與瓦刺大戰。
只是不管朱祁鎮本意是好是壞,從結果上來看,就是朱祁鎮壞了事。
曹鼐此言將事情釘死在天災之上,這就是朝廷處理這一件事情的口徑了,與皇帝一點關係都沒有了。
這倒不是曹鼐多愛護朱祁鎮。卻是儒家的政治原則,爲尊者諱。
任何人都不能說皇帝是有錯的,除卻皇帝自己。
朱祁鎮很想將這一件事情承擔下來。但是這話在口中打了一個轉,最後還是沒有說出口。
因爲這一件事情太嚴重了。
如果朱祁鎮承認在黃河上的決策失誤,承擔後果。結果會出現什麼事情?
曹鼐決計要罷相的。
因爲就如同李時勉當初教朱祁鎮讀書一樣,朱祁鎮的問題,李時勉卻打王振的屁股。皇帝出了錯,定然是輔佐的人沒有輔佐好。
所以曹鼐一定要承擔責任
甚至承擔責任的不僅僅是曹鼐一個人。
這是一場大風暴。
而今黃河決堤,不知道多少百姓流離失所,真正的損失還沒有報上來在。但朱祁鎮也知道,這定然是一件非常棘手的事情。
這個時候,保證朝廷正常運轉是最重要的,而不是去掀起一場政治風暴。
更不要說,承認這一件事情,也會給朱祁鎮的威信帶來極大的污點。
而且人們對人性的揣測,從來飽含深意的。
朱祁鎮這一件事情決策失誤,僅僅是一個處理政事上的前後順序的問題,但是,朱祁鎮如果就此認了,傳出去,不知道會傳成什麼樣子的。
想來想去,朱祁鎮決計不能讓這一件事情與自己有半分關係。這是最理智的做法。但是朱祁鎮內心之中,並不能輕鬆一點,反而更加沉重。
他說道:“先生請起,天意如此,怪不得先生。”
曹鼐等人才起身再次落座。
朱祁鎮問道範弘道:“阮安到了沒有?”
範弘說道:“已經在殿外求見了。”
朱祁鎮說道:“讓他進來吧。”
朱祁鎮對曹鼐等人說道:“具體災情,還沒有報上來,就讓阮安來給大家講一講吧。”
阮安來的很快。
而今阮安身上最重要的官職,不是別的,就是大明水利學院祭酒,水利待詔。
他身上已經沒有一個太監官職了。
進來之後,行禮道:“臣阮安拜見陛下。”
他現在不是以太監的身份拜見朱祁鎮,而是大明臣工的身份,在全部大明太監之中,有此榮耀的沒有幾個。
比如亦失哈,劉永誠。
朱祁鎮說道:“坐吧,臣讓你看的東西,你都看過了吧。”
阮安說道:“已經看過了。”
朱祁鎮派人傳喚阮安的時候,就是讓人帶着河南方面急報副本一起去的。
朱祁鎮說道:“朕對水利不熟悉,這八柳村在何處?黃河在這裡決口,又會出現什麼情況?”
阮安臉色有些難看,說道:“陛下有所部知,河決此地,已經不是河決了,臣以爲是改道了。”
朱祁鎮皺眉說道:“改道?”
內閣大臣們也悚然而驚。
決口與改道是兩個不一樣的概念,結果也是不一樣的。
其實他們都有這個擔心,畢竟黃河決南岸與決北岸的不同,從地方到中樞都是很明白的。但是知道歸知道,卻還抱着一絲希望。
阮安經過了河北水利工程,已經確定了自己在水利方面的權威。如果說河北水利工程,在執行上,組織上最大的工程乃是于謙。
但是在細節上,乃是技術層面,最大功臣就是阮安了。
只是阮安畢竟是一個太監。
如此大的功臣,如果歸功於一個太監。很多人的臉上就不好看了。
所以,于謙的名聲日隆,但是知道阮安的人卻沒有多少,當然,這也不是于謙搶了阮安的功勞。
畢竟在古代技術人員,本身就容易被埋沒。
真正留名青史大建築家,也沒有多少個。只能說是社會偏見問題。
或許別人不知道,但是內閣成員都是掌控大明各方消息的人,自然知道阮安的分量。
此刻阮安也如此說,所有人的心都涼了半截。
朱祁鎮說道:“改道何處?”
既然已經是最壞的結果,朱祁鎮也不做幻想了。
阮安說道:“陛下請賜一張輿圖。”
朱祁鎮沒有說話,僅僅是看了範弘一眼,範弘立即從一邊的卷宗之中,拿來一張地圖,卻是北方的輿圖。
阮安說道:“從八柳村到衛河,廣濟渠,不過幾十里遠,臣以爲黃河之水,必定奪廣濟渠河道,順着地勢東去,從廣濟渠一路過衛輝府,大名府,到東昌府,張秋鎮。”
周忱忍不住插嘴說道:“可是運河上的張秋。”
阮安的說道:“正是。”
周忱臉色瞬間白了。說道:“會影響漕運嗎?”
阮安說道:“回周大人,而今說不清楚,下官在這裡不過是紙上談兵,不看現場情況,是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樣子。”
朱祁鎮微微閉上眼睛,隨即猛地睜開說道:“阮安,你繼續說。”
張秋雖然運河上的一個鎮,朱祁鎮也是知道的。而且這個鎮非常重要,比尋常一個縣都繁華,是運河的重要節點之一。
張秋被沖垮,運河一定是會受到影響的,至於影響大小,就不好說了。
雖然朱祁鎮已經建立起海運體系。
但是原則上,還是秉承楊溥當初的提議,就是漕運與海運兩者兼備,不可偏廢。
以至於現在,運河上還保持着每年四百萬石糧食的運輸量。
去歲大旱,北京天津的糧倉空了不少,最近朱祁鎮正在補充糧食。所以漕運對現在非常重要。
當然,朱祁鎮也暗自慶幸,慶幸他沒有將一根繩子拴在運河上,最少海運已經有相當的基礎了。
否則面對這樣局面,朱祁鎮決計不能如此鎮定。
阮安微微沉吟說道:“陛下,而今臣知道的太少了,只能靠猜,如果有錯的地方,還請陛下見諒。”
朱祁鎮也知道,有些強人所難了。畢竟現在阮安知道的,僅僅是一個決口的地方而已。說道:“你說便是了,即便有錯,朕也不怪你。但是有時候讓朝廷早準備一分,就能救人無數。”
阮安說道:“臣謝過陛下。”他目光之中閃過一絲堅定,說道:“就地勢而論,黃河水衝到這裡,無非三條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