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北方戰略構想二
錯在哪裡,朱祁鎮如何能說得出來。
他不過是不想與太皇太后硬頂而已。於是,他一是語塞了。
太皇太后見狀,聲音變冷,說道:“你覺得自己沒錯,對吧。”
“孫兒愚鈍。”朱祁鎮小聲說道:“不知道什麼地方想錯,還請娘娘指點。”
太皇太后說道:“遼東水稻之事,我暫且不提。單單說從各地遷移百姓到遼東,就大錯特錯。”
“安土重遷,黎民之性;骨肉相附,人情所願也。想要遷徙百姓,非動兵不可,一旦動兵,則百姓如何得安枕?”
“國初,太祖也有遷徙之事,但是遷得都是什麼地方?江南乃張士誠根基,山西乃王保保之屬,大戰初定之時,人懷惶恐之心,士報敵視之態,這樣將各地人口遷徙他處,固然爲了均人丁,但更重要是爲了打擊當地豪強。讓百姓順從。”
“即便如此,百姓也多懷怨恨之心,你知道太祖皇帝爲什麼罷中都嗎?”
朱祁鎮聽了,心中也不大明白。但是對太祖皇帝營造中都,卻是知道的。
如果說明代最大的爛尾工程,莫非中都鳳陽了。
當時太祖皇帝不滿意南京,想要重新選一個都城。有很多候選城市,如西安,開封。還有引太祖皇帝重鄉情,所選的鳳陽。
中都規模,要比北京與南京都大,但是後來修建出一個輪廓之後莫名其妙的停止了。
太皇太后說道:“太祖皇帝爲了充實鳳陽人口,將大量江南人口都遷徙到了鳳陽。太祖視察中都工程的時候,卻發現在瓦片之下,有很詛咒之言。”
“其中很多就是移民所爲。”
“太祖皇帝這才知道而今的鳳陽,已經不是當初的鳳陽了。就息了遷都之意。”
“太祖皇帝掃平羣雄,還天下太平,即便如此,百姓也因爲遷徙之事,恨之入骨。”
“難道太祖遷徙百姓錯了?”
“山西,與江南都是窄鄉,人煙稠密,而河南兩淮之間,乃是元末主戰場。千里無人煙,百姓遷徙到這裡,要比江南,山西好過活。”
“但是即便如此,百姓依舊恨之入骨。”
“難道,皇帝陛下覺得自己聖德遠勝太祖皇帝,遷徙北方百姓於遼東,恐怕遼東未成北方糧倉,則河南河北山東山西,先亂了。”
朱祁鎮聽了,心中也是一凜。
他不是沒有想過移民的難度,但是卻萬萬沒有想過,移民的難度,居然這麼大。在太皇太后的眼中,直接將遷徙百姓,與動搖天下兩者聯繫到一起了。
朱祁鎮說道:“孫兒考慮不周。”
太皇太后說道:“不,你考慮很周到。”
“左右呼應,先取遼東,再下漠南,重上漠北。是不是還想在漠北建受降城,還想攻略西域,重建西域都護,還想再下安南,重啓下西洋之舉。”
朱祁鎮臉上一絲錯愕,該因太皇太后所言,正中朱祁鎮之心。
太皇太后何等眼力,一眼就看出了朱祁鎮這表情之後的心思,頓時,氣不打一處出,怒火中燒。
“好,好,好,我之前給你說的話,都當成西北風了嗎?”
“天下百姓困苦如斯,你還想興師動衆,爭奪大漠不毛之地。我讓你讀的聖賢書,都讀進狗肚子了嗎?”
太皇太后起身一字一頓,說道:“你當真覺得我廢不了你嗎?”
太皇太后是真失望了。
太皇太后乃是仁宗的皇后,她在政治觀念之上,與仁宗皇帝是一致的。
而仁宗皇帝與太宗皇帝的政治觀點,其實有很多衝突的,否則太宗皇帝也不會狠狠的爲難仁宗皇帝。
仁宗皇帝登基之後,也不會改弦易轍。幾乎將永樂年間的很多事情都放棄了。
是,太皇太后不介意朱祁鎮接近武臣,甚至如宣宗皇帝一般,掌握一些軍事才能,未來出征什麼的。
但是萬萬不希望,另外一個永樂大帝的出現。
同樣的事情,在不同的人眼中,卻是不一樣的。
朱祁鎮的戰略,或許在很多人看來,是宏圖大志。但是在太皇太后眼中,卻是一副副悽慘的圖畫。
百姓疲於轉運,乃至於揭竿而起。將士轉折軍前,爲無定河邊骨。天下紛擾,各種天災人禍,也無人賑災。
祖宗留下的江山,到了風雨飄搖的地步。
雖然現代人爲秦皇漢武翻案,但是故人卻從來不覺得他兩是好皇帝,秦皇就不用說了。而漢武帝在很多古代人心中並非好皇帝,司馬光是怎麼評價的“有亡秦之失而免亡秦之禍乎?”
不過,太皇太后說要廢掉朱祁鎮,也是氣話。
廢立之事,從來不容易的。
畢竟朱祁鎮而今已經是大明的合法皇帝了。大明可沒有漢代的家法,太后干政,本來就是非正常形態。
太后如果想要廢掉皇帝,不知道要惹出多大的風波。
而且廢掉朱祁鎮,又讓誰當皇帝,讓朱祁鈺?
朱祁鈺還不如朱祁鎮。
朱祁鎮聽了太皇太后的話,一時間大汗淋漓,將後背都打溼了。立即說道:“孫兒知錯,但是孫兒並非不知民情,不愛惜民力,然有些事情,不得不做。”
“孫兒的計劃,是有些狂妄了,甚至是錯的。但是孫兒之心,也不過是想九邊安定,百姓可以安居樂業。”
“太平兩字,重逾千斤,但是這兩字,如此重要,豈能不流血而得?”
“如果草原還一片混亂,孫兒可以謹守邊關,扶植兩方自相殘殺,但是而今瓦刺脫歡,似爲雄才之主,爲匈奴之冒頓,鮮卑之軻比能,突厥之阿史那,蒙古之鐵木真。而今已經一統草原數萬裡,四十四萬戶。而今草原新定,其無力南下,但是這樣的情況之下,當其地位穩固之後,求其不南下,可得乎?”
“孫兒何嘗不想天下太平,但是祖宗之地,豈能不守,與其戰於長城一線,讓百姓受禍,不如戰於藩屬之地。”
“此乃孫兒拳拳之心,可報天日。決計不會棄百姓之性命,求不毛之地。”
朱祁鎮所言都是真話。
當然了,他也迴避了一些問題。
比如,他被太皇太后說中的那些雄心壯志。
太皇太后面色稍緩,但也不會讓朱祁鎮一番話給晃了過去。只是一時間她也不知道該如此處置朱祁鎮了。
廢是決計不可能的。
教育也沒有什麼用處。
如果尋常九歲十歲的孩子,重重責罰一番,或許能糾正過來。但是對而今的朱祁鎮是決計沒有用處的。
太皇太后很明白,朱祁鎮的心智決計已經成熟了。想要改變他的想法,卻是太難了。
讓朱祁鎮服軟很容易,就怕是口服心不服。
太皇太后自忖自己還能活幾天?
一旦自己去了。
天下都在朱祁鎮手中,那個時候他再變本加厲,又有誰能制衡?
所以,這重不得輕不得,緩不得急不得,就好像是絕世美玉之中有了一絲瑕疵,打碎不能打碎,修補又修補不上。
真是急煞了太皇太后了。
太皇太后說道:“你先在這裡,閉門思過吧。”
太皇太后出門了慈寧宮正殿,慈寧宮所有門窗全部關閉了。
一時間寂寞無聲,雖然還不到晚上,但是光線也都變得幽暗起來。朱祁鎮一時間心中又萬般心思浮動。
“是我想差了。”朱祁鎮心中暗道:“我與娘娘之間,不是尋常祖孫。任何親情與權力摻雜在一起,就變得不一樣了。”
“我今生爲皇帝,卻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運?”
朱祁鎮目光悠悠,而斜射到房間之中的光線,也如朱祁鎮的目光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