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吾道成矣
朱祁鎮與李賢最後一次會晤,時間很短,內容很豐富。
在李賢走後,朱祁鎮對李賢最後的諫言,還是聽從了。讓人將《春秋公羊傳》,以及公羊學派的其他著作《春秋繁露》《春秋公羊解詁》等,還有各級注春秋的版本。
朱祁鎮細細品讀。
說實話。
朱祁鎮已經很多年沒有看過儒家經典了。尤其是這種比較冷門的經典。或者是《春秋》並不冷門,但是關於公羊派的理論,已經沉寂好些年了。最少不是熱門。
理學所重視的乃是《大學》《中庸》《論語》《孟子》,也就是四書。連科舉考試,多以四書題爲主。
朱祁鎮畢竟是經過系統儒家學習的,這《春秋公羊傳》當初也是學過的,只是朱祁鎮有多用心,卻是另外一回事了。
而今他心中存着事情,反而讀得尤其認真。
一旦認真起來,他發現很多事情,都是比較陌生的。此刻他才知道,爲什麼李賢要讓他讀公羊了。
無他,公羊學派乃是儒家所有學派之中,參與政治最深,內容比較激進的一派。
大名鼎鼎的董仲舒,就是公羊學派的,可以說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也是公羊家搞出來的。
但是公羊家後來很快被其他各派給打壓下去了。
特別是劉歆弄出了古文經一派,翻出了《毛詩》、《儀禮》、《古文尚書》,一批古文經書,並以此爲據,發展出了古文經一派,在整個東漢與今文經一派相互爭鬥,最後是古文經一派取得了最後的勝利。
但是儒家的興盛,也因爲東漢滅亡,而衰落,天下思潮轉到了玄學那一邊,再後來,唐代的時候,完成了古今文經的統一。
所謂的四書五經,其實裡面包括了古文經也包括了今文經。
當然了,這些歷史問題。並不是朱祁鎮關注的重點。
首先,公羊派提出了大一統,這是一個對中國影響深遠的學說。
朱祁鎮在公羊傳之中發現一個令他吃驚的學說,那就是三世說,公羊學派之中將歷史分爲,據亂世,昇平世,太平世。
當然了,公羊派之中,還有其他各種思想,唯獨這個三世說一下子抓住了朱祁鎮的心。
朱祁鎮也不看書了。
而是讓人鋪開宣紙,他自己磨墨,用大筆寫下十五個字,三個字一行,一攻五行。就是:“據亂世,昇平世,太平世,小康世,大同世。”
這十五個字,對朱祁鎮來說,是朱祁鎮前世今生的經驗,凝聚在儒學之中顯露出來的。
如果以這十五個字爲題目,能鋪陳開一篇文章,就是他變法的總綱領了。
當然了,而今這個思想還是很粗糙。
無他。
朱祁鎮幾乎是生拉硬拽的將公羊派的理論與禮記之中的內容拼到了一起。
其中還有很多問題。
這些問題,不用別人來說,以朱祁鎮淺薄的知識,就能清楚看見漏洞。
無他,這十五個字,背後的一套邏輯,應該是荀子的法后王。具體的說,就是後世之明君,也就隱含着歷史是進步的,今勝於古的邏輯。
但是這與而今儒家動則上古先王之治是矛盾的。
這還是一大題目,其他問題,更是各種都有。朱祁鎮都數不上來的。
朱祁鎮心中暗道:“我本來就不是一個大儒啊。”
這一點上,朱祁鎮有自知之明。
他缺乏在儒家的話語權之下,建立一套完整的理論體系。即便這一套理論體系,也是他受過很多人多多少少的影響。
比如我國天天說的建立小康社會,和朱祁鎮而今所提到了小康世,是一個出處。
其實公羊學派在清末有過一次復興,代表人物就是康有爲。他那一套革命思想,就是公羊傳爲根基的,將公羊傳之中的三世說《禮運大同篇》結合起來。
當然了,朱祁鎮覺得是自己的獨創也不能說不對。
畢竟朱祁鎮穿越之前,也沒有詳細的研究過康有爲思想。只是有些思想是相互滲透的,就給朱祁鎮留下了印象。
這纔有了今日的成果。
當然了,即便是同樣的學術路徑,同樣的學術邏輯,不同的人來表達,就會有不同的效果。同樣是三世說加《禮運大同篇》,雙方邏輯與從側重也不會相同的。
這一套思想,本身就有自己的不完善之處,放在康有爲那個時代,自然是落後於時代的,但是放在朱祁鎮這裡,卻有其先進性。
雖然而今這只是一個框架。朱祁鎮毫不擔心,能不能填滿他。
翰林院是做什麼的?不就是用來做這個的嗎?
其中各種漏洞讓他們補就行了,無非是找人的時候謹慎一點,非心腹不可用。
朱祁鎮隨即面對更大一個問題。
這一套理論雖然僅僅是框架。但已經解決了很多問題,幾乎可以照搬後世一些理論,全面建設小康世。
雖然聽起來有些滑稽,但是理論上並沒有問題的。
而今最大的問題,就是如何將這一套理論成爲大明官學,將理學給踩在腳底下。
這纔是問題所在。
理學從唐末發端,宋代完善,元代發展,可以說深入人心之中,影響力很大,特別是在仁宗之後,已經變成了官學。
朱祁鎮想將理學掀翻在地,不僅僅要用政治手段,也要收攬大儒。想辦法用堂堂正正的手段將理學給壓下去。
但是學術界,是朱祁鎮幾乎完全陌生的環境。
朱祁鎮根本不知道該如何下手。
不過,對於朱祁鎮來說,這都不是問題所在。畢竟最大的難題終於解開了。剩下的事情即便是困難,但也不至於沒有思路。
更重要的是,朱祁鎮有一套理論,卻招攬盟友了。
畢竟朱祁鎮這麼多年挑選大臣,凡是能到六部內閣這裡的,其實都是有一點政治底線的。
如果朱祁鎮的變法,真是讓他們看不到希望。甚至說離經叛道,反對的人會很多很多,朱祁鎮即便再強勢,也不可能自己辦了所有的事情。
而這一套理論,不管是怎麼生僻,畢竟公羊學派,已經沉默了一千多年了,而今民間估計連一個專門治公羊的學者,未必能找得出來。
但怎麼說,也是儒家話語圈之內的事情,是可以溝通的。
而且在必要的時候,儒家的身段,也是很柔和的。即便有一些頑固派。更多人卻願意對大明皇帝低頭。
只是朱祁鎮不想用強硬手段而已。
隨着理論的確定,朱祁鎮令太子監國,他自己將自己鎖在房間之中,整整三天不出來,他倒不是要完善理論。
這一件事情,他做不來。
他要做的事情,就是將他即將提出的改革措施,分別與這個理論掛上勾,並且想辦法攀附在一起。
形成一個體系。
只是這一點,朱祁鎮做得並不好。
他想盡辦法,也只能搞出一個框架。
即便如此,他也是興高采烈,那種歡喜之事,簡直溢於言表。下的第一個命令,就是召集民間大儒,彙集在國子監。他要與天下大儒討論大道。
當然了,考慮到地理上的原因,再加上明年是科舉年,就在明年科舉之後。
第二道命令,就是令丘睿立即進京。
而丘睿本人就是朱祁鎮的筆桿子。希望能通過丘睿本人的筆來完善這一套理論。
其實朱祁鎮想過,要不要留下李賢。但是人各有志,還是算了。
第三道命令,就是召見於謙。
雖然多年天南地北,于謙依舊是朱祁鎮在這個世界上最信任的人之一。朱祁鎮決定將於謙作爲這個理論第一個聽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