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一樹梅花開
直接問人還能活多久,實在是一件失禮的事情。
于謙卻毫不在意,說道:“當年陛下能與瓦刺之戰,誰能想到這個結果。而今陛下深思熟慮,他想做就去做吧,我們區區幾個老臣,又能做什麼事情?即便你能攔得住一時,又能攔得住多少時間?”
曹鼐說道:“于謙,你這話是什麼意思?身爲國家大臣,豈能看陛下誤入歧途?”
于謙說道:“陛下是非常之主,自然行非常之事。你覺得這一件事情,但是在事情發生之前,對錯尚且不知道。你怎麼說陛下是錯的?”
曹鼐說道:“陛下背離祖宗之法,用邪說異道,豈能不是錯。”
于謙說道:“我覺得公羊就很好。”
“你-------”曹鼐一時間氣極。手指着于謙,一副不認識于謙的樣子。
于謙輕輕一嘆,說道:“如果不是太子妃懷孕,太子今年就要去交趾了。”
曹鼐忽然聽於謙盪開一筆,不知道是何用意?
于謙說道:“陛下,今年四十一歲了,本朝太祖享年七十,太宗皇帝享年六十有五。”于謙微微頓,有些話不用直說,曹鼐立即明白。想來陛下天年也不過二三十年之間。
于謙繼續說道:“我是見過太子的,太子文武雙全,乃是明君。陛下能放能收,如果變法不成,這個攤子,陛下自己會收拾,決計不留給太子的,如果變法有成,太子也是守成之君,自然也會改陛下之政,去其激進,用其精髓。不用杞人憂天。”
于謙退下來,其實就是對朱祁鎮能力的認可。
除非朱祁鎮暴斃,否則于謙相信,一旦變法向朱祁鎮不想看見的方向進行,朱祁鎮是有辦法挽回局面的。
這是朱祁鎮秉政三十年來,給於謙,以及天下人的信心。
這也是爲什麼于謙雖然看不明白朱祁鎮給大明未來開出的藥方是什麼,但不強力阻攔的原因之一。
曹鼐聽了之後,對於謙說法,並不是完全贊同,但也承認于謙說的有道理。
從時間的維度來看,而今曹鼐的時間並沒有朱祁鎮的時間多,但是從朱祁鎮的時間又沒有天下讀書人的時間多。
二三十年,對一個人是大半輩子,但是對一個國家或者社會來說,卻是很短的一段時間。
朱祁鎮的威信與能力,讓曹鼐想起了太宗皇帝,不,當今的威信與能力,其實已經超過了太宗皇帝。
畢竟太宗皇帝有先天弊端,得位不正,讓太宗皇帝不得不在正名分上下了太大的力氣。在內政上的作爲也有所欠缺。
但是當今,雖然沒有親臨戰場一次。但是內政外戰之上,都有上佳的表現。
對付這樣的非常之主,與之硬抗是下下策,就好像對太宗皇帝。
當年的士大夫如何對付太宗皇帝,就是將自己與太子綁在一起。時間會給他們解決一切問題。
雖然號稱天子,但是皇帝畢竟不是真的天之子。時間一到,任你將相王侯,功業驚人,也是無能爲力的。
曹鼐心中喃喃道:“好太子。”
心中無數想法涌現,不過他也知道,而今他應該走不到皇帝后面,但是這並不妨礙他先埋下一些棋子。
于謙與曹鼐兩人一番宴飲,倒是笑語盈盈,是不是不歡而散,只能讓他們自己去判斷了。
于謙也沒有久留,一場江上宴飲之後,就乘船往杭州而去。
久違的家鄉就在眼前了。
杭州於府。
于謙在杭州的房子也不大,不過是一個兩進院子。
南方的房子不能簡簡單單用北方房子來比較,總之於謙家裡前後有園子,園子並不大。于謙的房間在東邊,于謙門外有一棵梅樹。
而今開得極好,可以稱得上是怒放了。
似乎來迎接多年沒有回家的小主人了。
于謙宦海多年,不知道多少次夢中來到家中,只是而今家中已經只有他一個了,父母早已去了,倒是將院子託付給鄉人照顧,日日打掃的乾乾淨淨的,就好像一直有人住的樣子。
于謙回家之後,當日就繞着院子不知道走了多少圈。
在別人看來,不過是簡簡單單的江南小院,但是在於謙看來,無處不是故事,無處不是昨日,無處不是思念。
於康跟在於謙,只能于謙看似對於康說,也好像是自言自語的說話,于謙指着梅花說道:“我少時就在這梅花之下讀書,父親來督促我,從太陽初升,一直讀到日落時分,從來沒有懈怠過。而今這石桌石倚,還是與當初一樣,只是這樹-------”
于謙用手比劃了一下,說道:“大了不止一圈。”隨即嘆息一聲,說道:“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于謙看着東屋,又說道:“少年讀書的時候,母親讓一個老婢來伺候我,當時我實在是年輕氣盛,不懂的爲人處世之道,見人稍有過失,就大加責罵,絲毫不給人留情面。好幾次將老婢給罵哭了。”
“後來爲官之後,數次被上官爲難,那時候回想,當初做的太不應該了。當時常想,我是應該給她道歉纔是。”
“只是-------”于謙微微一頓。
於康問道:“只是什麼?”
于謙說道:“只是一做官,就好多年沒有回家,再回來的時候,就是父喪的時候了,那是老婢已經不在了,母親說,她多年來一直唸叨我,覺得我是文曲星,從來不記得當初的事情了。只是此事已經掛在我心上,康兒。”
於康說道:“父親。”
于謙說道:“我寫一首詩,你去老婢墳前燒化,也算是了了我一件心思。”
于謙起筆寫了數行詩句,令於康去燒化不提。
似乎瞭解了這一件心事之後,于謙的身體就一日不如一日,臥牀的時間居多,走動的時間也越來越少了。
于謙的老妻董氏,連忙爲于謙請大夫。
只是杭州城中的大夫又怎麼能比得上京師之中的太醫,如果在朱祁鎮剛剛登基的時候,大明醫術高峰在江南並沒有錯。但是這些年過去之後,大明醫術最高的醫者,都是太醫院之中,掛着待詔的官銜。
好容易將老太醫樓元請來了,樓元在皇太后去後,朱祁鎮就放起還鄉了,而今快九十的人了,早就不出診了。
只是于謙身份尊貴,名望重於天下,樓元不得不來,只是一按脈,眉頭一皺,出來說道:“於大人,多年積勞成疾,之前一直想回鄉,一股念頭撐着,尚且可以維持,而今到了家鄉,這一股念頭散了,反而再也聚集不起來,請恕在下無能爲力。”
樓元的醫術,天下聞名。連他都這樣說了,就是實在沒有辦法了。
于謙的身子只能拖時間了。
忽而一日,于謙精神頭好了一些,他坐在牀頭,靠着被褥,令人打開窗戶,窗戶外面不遠之處,就是那一樹梅花,石桌石椅。
于謙靜靜的看着,似乎看見,有一箇中年人手中拿着戒尺,而一個孩子就坐在石桌前,恭恭敬敬的臨這大字。
忽然這個中年人轉過頭來,說道:“謙兒,快來?”
于謙再看,卻見那個小孩子,不就是自己嗎,而站在窗戶外面的中年人,不就是父親嗎?于謙中進士之後,大多數時間都在做官,顛沛流離,甚至沒有見到父親最後一面,他印象之中的父親就永遠定格在中年了。
此刻見父親叫自己,于謙忍不住說道:“父親,我來了。”
就這樣在正統三十一年冬,于謙靠着枕頭看着一樹梅花,頭輕輕一斜,就再也擡不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