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校友們熱烈的掌聲中,胡適開始講話了。他首先表示:謝謝校友的盛意。接着說:許多校友恭維他,說他有什麼什麼功,他絕對否認。並且不是謙遜,確是事實。下面就滔滔不絕的講起來。會場裡,時常發出入神的笑聲。除了這笑聲以外,便是一片肅靜,只有胡適一個人講話的聲音。
說到自己出國經歷,胡適說:“抗戰期間,我和傅斯年先生,在中英協談話時,傅先生主張,叫我出國去工作。我當時拒絕,因爲我的確沒有那種能力,不敢出國去。哪知傅先生一再堅決勸我,他說他有這樣願望,在這國家多難的時候,國家叫我到那裡,我就到那裡,決不推諉。他說得非常激烈,以至於哭出來,哭得我沒有辦法。他這一哭,把我哭得出國去充軍了九年。
“在最初,我出國的目的,不過是隨便考察考察。哪知後來又奉政府派遣,到美國去作外交的事情。這一下,整整四年。這四年的大使,可以說是毫無成績,從來沒有由我簽訂過一次條約,也從來沒有經我借過一次款。所謂毫無成績,絕對不是謙遜。因爲,那時的世界局勢裡,任何人也不能有了功勞。那時的局面的大變動,純然是整個的大局使然,不是任何一人所能作到的。同時,作事的人,不能存着立功的思想,否則就對不起國家。我在那時,也只是想說真話,說說負責任的話。所希望的是,或者使西洋人知道我們中國,是個文明民族。在那個大歷史的局面裡,如果說某人有功,我們絕對不要相信。”
說到“五四”運動,胡適言道;“常有人說:胡適之提倡五四運動等等的話,這是莫名其妙的。‘五四’那一天,是星期日。不僅是我,連陳獨秀在家裡,也不知道外邊有了燒房子打人的事。那天我在上海,住在蔣夢麟先生家裡。正在從事歡迎美國杜威先生的工作。當天,一點也不知道。到了第二天看報,那時的上海報紙,沒有北平專電。後來有人敲門,是時事新報的記者。他說:昨天北平出了大亂子,你得到什麼消息沒有?我說:我不知道呀。後來,又細打聽,才知道有這件事。所以有人說:‘胡適之、陳獨秀,提倡五四運動’,那是絕無其事的。但是,那時,中國外交失敗,日本外交勝利。‘五四’的開會遊行,既無人主使,也沒有人提倡領導,完全是自然出動。這種精神的可貴,就在於此。我後來曾把這事件,寫了一篇文章。將來在學生運動史上,該要有正確的結論。”
說到了北大,這無疑是胡適講話的重點;“今天因爲天氣熱,我不多說。北大是值得大家努力的學校,希望能成爲最好的大學。不過在目前,沒有一個學校不感到困難。所謂理想的大學,恐怕是作不到的。北大有多年的歷史,不是後人的鼓吹歌頌所能改好的。我們只有認請環境,認請使命去努力。
“所謂領袖人才,是由哪裡產生的呢?以前差不多產生於貴族社會。而在民主政治裡,大部是從大學裡挑選人才。幾千年來,有所謂科舉。在二千多年裡,維繫人心,爲國家選拔人才。科舉制度廢除以後,高等學校就應該擔起這種責任,造成領袖人才。這個任務,是要努力去做的。
“我時常想:我們中國,最不幸的,就是有五千年的歷史,而沒有一個五十年不間斷的大學。就是我們北大,也還差兩年,纔夠五十年。”
“我們中國是有五千年的歷史,在國際上,坐了第五把交椅。先曾坐上第四把,後來因爲不夠,又來坐第五把。但是,在全世界裡,科學不發達,文化不發達。差不多,一切都不大發達的國家裡,能坐第五把交椅的,只有中國一國。雖然,不在四強之列。
“在這個現情勢下,我們若再不進取,那真不知將要怎樣。努力的基本,仍然在學術方面。我向來很注重事實。我們有五千年的歷史,而沒有一個五十年不間斷的大學。這是我們的大弱點,也是我們的大羞恥。
“及至我到外國一看,我才知道,大學是可以迎頭趕上的。只要有決心,只要政府有錢,肯花錢,肯努力,我們絕對可以迎頭趕上。
“牛津大學,開創於一八九一年。後來,由煤油大王把這破爛的大學整頓起來,辦到現在。五十五年,已成爲全世界公認的頭等大學。坎尼弗尼亞工科研究院,在以前,從未聽見過有這樣一個學校。那是二三十年的功夫,就成了第一等學校。
“我們北大,只有這幾十年的歷史。假若硬往前推,推到國子監,推到太學,推到明朝、元朝、宋朝,以至於漢朝,推到紀元前一百二十四年,那就有二千多年的歷史了。那樣推,也沒有辦法。但是,學校的年頭多少,是沒有關係的。主要的,是要大學提到,高等教育提高等等。只要政府有決心,以及政府社會人士給錢,那麼,我相信,再過十年,北京大學可以在世界上站得住,可以成爲世界上一個好的大學。
“我對於本校,是相當樂觀的。而且我的這種樂觀,是有根據的。我謹答謝大家對我的好意,希望校友幫忙,無論校內也好,校外也好,我們一致努力,設法在十年內,把北大給成就起來。那麼,在十年後,我們再會面談話的時候,或者可以有點成績,報告給大家。”
胡適講完後,校友們用力地鼓掌,把他送下臺。胡適下去坐下後,又站起來說:“我還有兩句話”。
他指着身旁的馮友蘭先生說:“馮先生是我們最老的校友。再過幾天,就要到美國講學去了。我想借這個機會,請馮先生和我們談一談,並且藉此給馮先生送行。”
馮友蘭在全場歡迎聲中走上臺,滿腮的鬍鬚,掩不住愉快的笑容。他說:“北大最幸運,因爲沒有受到損失,而且還增添了些設備。在北大、清華、南開三校裡,有三句話是:‘北大四壁琳琅,清華四壁皆空,南開四壁皆無’。我已看了清華,恐怕要恢復,還需要幾年。北大在物質上,增加了不少機器圖書,精神上又有了好校長,前途自可樂觀。我在昆明時,有幾個朋友在一塊,就說蔣夢麟先生離開了北大。那時就想:誰能繼續。大家都猜說:胡適之先生可能。後來發表,果然是胡先生。孟子說:以天下予人易,爲天下得人難。我爲北大,慶幸得人。
“方纔胡先生說:對北大很樂觀。我這人,平常也是很樂觀的。有人說我‘心氣和平,遇事樂觀’。我對於胡先生十年造就北大的意思,完全相信。
“在昆明時,看到西南聯大的圖書館,我想起,我們北平教授,每人家裡的書拿出來,差不多都比它多。一個教授家裡的書,拿到昆明,可開一個圖書館。若是看東安市場裡丹桂商場書攤的規模,那就更了不得了……”
馮友蘭講完話後,由校友會代表,向胡適獻簽名書。
簽名書的開端,寫着這樣的話:“三十五年八月四日,國立北京大學校友會在母校蔡孑民先生紀念堂開會歡迎胡校長,對距七七事變已九年,距敵人投降之日將一年,距母校復員之開始方數月。校中教授自昆明先後到達北平,學生多數尚在途中跋涉。先生新出海外歸來,國土重光,校舍如故,定覺欣然。先生在抗戰期間,遠秉使節,爲國宣勤。今來長校政,承蔡故校長之遺緒,發揚北大之精神。此不僅爲母校之幸,亦爲中國學術界之光。校友等集會於此,一致向先生獻其誠意之敬。爰簽名於後,以供留念。”
下面,是二百多人簽名,第一名是“馮友蘭”。
關於中國的國際地位,原爲第四,後列第五的狀況。胡適曾在先前北大校內茶話會中也提到過,主要是指當時聯合國安理會的五個常任理事國(美、蘇、英、法、中)評選之事。常任理事國是指聯合國安全理事會的五個常任理事國,即二戰盟國的五大戰勝國。最早是美國羅斯福總統提出的戰後“四大警察國家”,即美、蘇、英、中,後來在英國堅持下,又增加了法國。胡適本人於1945年出任中華民國國民政府代表團代表,在舊金山出席聯合國制憲會議,以中華民國首席代表的身份,在倫敦出席聯合國教育、科學及文化組織會議,制訂該組織的憲章。從“四大警察國家”到五個常任理事國的國際談判歷程,胡適曾親身經歷,所以記憶深刻。也因之對中國因國力不濟而導致的國際地位不保,感到痛惜,所以歸國之後,在公開場合,也一提再提。
值得一提的是,在歡迎大會上,與胡適學術觀點相左,終生的“論敵”馮友蘭。作爲北大資格最老的校友之一,在二百多人的校友簽名簿上,第一個簽名,且在會上對胡適出任北大校長高度評價大加肯定。而胡適同樣對馮友蘭,表示了充分的尊重。學術觀點是一回事,個人間的感情和交往是另一回事,讓人不能不對這些學問大家的人品和胸懷心生敬意。
在北大校友歡迎大會之後,胡適還擔任過北平首個“八一五”勝利日慶祝晚會主.席。主持會議歡送蔣夢麟、傅斯年離任北大等諸多活動。
8月16日,胡適主持北大行政第一次會議,主要討論了北大新建院系和教師聘任問題,決定在文學院下添設東方語言文學系,理學院的生物系分爲動物系和植物系,新建農、工、醫三個學院。9月20日,胡適正式接任北大校長。
在他的主持下聘任樊際昌爲教務長,陳雪屏爲訓導長,鄭天挺爲總務長,湯用彤爲文學院院長,饒毓泰爲理學院院長,周炳琳爲法學院院長,馬文昭爲醫學院院長,俞大紱爲農學院院長,馬大猷爲工學院院長。
此外還完成了各系主任的聘任工作,胡適自兼中文系主任。至此,抗戰回遷的北大經過傅斯年的整頓和胡適的調整,開始走上正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