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家公館。
邵成軍拖着一身的疲憊走入正堂,見屋內燈光斐然卻無一人影,不免有些落寞。若在平常,邵夫人無論要做什麼都會先來正堂早早等待,就是爲了給他端來一杯熱茶,解解乏。
也爲了,他第一眼看到的人,是她。
這麼多年,她在妻子這個崗位上從未缺席,性子溫潤如玉,一再勾起他少年時的回憶,卻又滿心愧疚。
邵成軍喚來下人,詢問夫人少爺的去向,只道是夫人去好友家做客,少爺去了辛圓民巷。
他點點頭,未再多問旁的什麼,徑直去往後堂花園。
踱步進入後花園,邵成軍鬆了一口氣,素日裡要顧忌的事情太多,也就只有這樣一個時刻是隻屬於他的。
他向四周漆黑中望去,確定沒有人在,才掌着燈走入花園正中間的涼亭。這花園是按照最標準的格局來安排修建的,所以,在高高矮矮的花草中一眼望去,最奪目的便是這納涼亭。
他先是走上亭子,在廳中向右轉去,那角度似乎根本不成角度,卻又微妙。
他順着轉動過後的方向走去,在第五棵芭蕉樹旁停下,像個偷藏秘密的孩子般蹲下,開始掘花盆下的土。
待一張泛灰的照片出現後,他才笑了笑。
自己一直堅持以這樣與她約定好的方式來到這片土地,尋找二十年前就埋入的這張照片,像當時般忐忑,卻又無比幸福的想起,少年時。
即使這個地方自己來了無數次,心中早已熟知它的位置。
邵成軍極其小心地用指腹將照片上的泥土揩去,像是迴應照片上的笑容一樣,笑得無比幸福。
可這幸福,是蒼涼的。
照片上的女子很年輕,穿着學生裝,雖然很青澀的裝扮,卻已經能看出成熟的眉眼,那笑容,卻是無比天真,旁的物件,頓時失了光彩。
邵成軍細心婆娑着照片上的人兒,眉頭卻皺了起來。
照片背面,寫着這樣的字眼:楚靈兒贈與邵成軍。
“靈兒,靈兒,如果早知道你和我在一起會有這樣的結局,我又何必去想那些稱霸上海,居高自保?”邵成軍將照片貼在胸口,眼淚無可抑制的流了出來。
他們的故事,早於邵夫人嫁入邵府。準確的說,邵府,是邵夫人給的。
邵成軍與楚靈兒和邵夫人:李嫺玉是中學時代的同學,同學之間,邵成軍和楚靈兒一直走得很近,兩人有默許般的情意,和楚靈兒是好友的李嫺玉卻一心想着邵成軍。仗着自己的哥哥是當時掌有兵權的將軍,李嫺玉不止一次設法拆散邵成軍和楚靈兒,最終卻沒阻止得了他們結了婚,生下一女,本來生活因邵成軍的商業頭腦一天一天好起來,卻在女兒五歲時遭到打擊。
李嫺玉並未放棄對邵成軍的追逐,終於對邵成軍以權勢相逼,並承諾給他更好的生活,幫助他自己創業,還可以接受他和楚靈兒的女兒,條件只有一個,就是離開楚靈兒,和她成婚。
邵成軍擔心李嫺玉會對楚靈兒下手,加之正值少年氣壯,他心中未免野心勃勃,無法面對如此大好成事的形勢而不動心。他便將此事告於楚靈兒,她並未多言,只是要求把女兒留給她。
她雖難以想象歷經時間與誘惑,她和邵成軍之間的情早已淡化,但她還是鎮定地處理了這件事。從李嫺玉一開始在他們之間糾纏開始,她就做好了這個準備,只是她以爲邵成軍的心意會很堅定,誰知,天意有變,人心,亦有變。
邵成軍答應了楚靈兒的要求,第二日李家便風風光光爲他們辦了婚禮,邵成軍那一刻看着李嫺玉幸福的笑顏,竟真的以爲世事變到這個地步也算是到了盡頭,可他卻沒想到,女人之間的心思,最毒。
李嫺玉不會讓楚靈兒和她的女兒存在於他們的視線之中,更不允許邵成軍有一絲變心的機會,早在當天就派人將楚靈兒殺了,連同那個僅有五歲的女孩子。
只是,邵成軍終於漸漸發現,即使身邊的李嫺玉一直在不遺餘力的照顧自己,給自己一切的愛和溫暖,自己現在如日中天的事業,這些卻都沒能給他真正的安定。他的心,始終是飄浮的。
他盡力維持着邵府,邵氏的發展,自己心力交瘁。他沒有辦法處於一個最高的位置,即使他是邵府一家之主,他始終覺得自己走在李嫺玉和李家給自己鋪好的道路上,沒有他們,就沒有現在的自己,也就沒有各種動盪之中安然處世的機會。
他們給予了他生存,卻又把他逼向另一個方向的死路。
過了二十多年,他早就想清楚,早就居安天命。幸福的生活,他始終沒能給楚靈兒,他甚至連一個當時信誓旦旦的承諾都無力償還,這一切都能夠怨李嫺玉嗎?
邵成軍將照片深深埋於原位,細心將泥土蓋好,身旁的燈早已因油蠟用盡而熄滅,他卻還在回憶,難以逃離。
不知想了多久,他起身,往通向前堂的長廊走去,卻未看見,涼亭內側一角,一個身着緞面旗袍的女子一直靜靜的看着他。
那碎黑的眸子中閃爍着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