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事情,習月也突然沒了頭緒。
她回到住處,從袖中拿出那張費力得到的字條看的時候,卻發現那是張空白的字條,正面反面都沒有半點字跡。
沒有理由,三浦如果不指示習月下一步怎麼做,她就會脫離他們的控制,他們所要達成的目的就不會很明朗了。
難道,這只是三浦用以牽制她的手段?習月回想起席間三浦那隱隱的笑意,不自覺的打了一個寒戰。
既然他不打算用那樣的方式控制她了,就一定有什麼別的原因,或者他找到了更好的辦法。
習月覺得不能再拖下去,她勢必要將這裡的情況告訴申郅琛,明天她就找機會去宮崎井杉那裡一趟,順便寫封信寄給大洋一岸的申郅琛。
她沒想到自己剛到這裡就會發生這麼多事情,恐怕背地裡,還有許多不爲她所知的事情正在密划着,她現在只能說是處在被動中。
次日清晨,等習月一醒來,就有人來通知習月去總區五野上將那裡去。竟通知得比習月動身還快,無奈之下,她只能先去五野那裡。
一進門,習月就感受到周遭氣氛不若尋常,房間內的人不多,宮崎井杉卻是在的。五野的臉色也嚴肅着,見習月來到,才稍微舒展了眉毛。
“習小姐,有一位先生想要見你,他是我們的老夥伴了。你們見過面之後,宮崎君將告訴你下一步行動的具體安排。”說罷,急匆匆地起座同隨行的人走了出去,宮崎井杉只是淡淡看了她一眼,也走了出去。
習月莫名其妙的站在那裡,什麼行動?什麼人要見她?
好像沒有人打算要跟她解釋,一切又發展得那麼急促,她開始擔心自己不知不覺已經落入他們的套中,雖然這種猜測是沒來由的。
不一會,習月身後的門咯吱作響,門後隱約露出一片淺灰色的衣角,片刻卻沒了響動。
習月回過身看去,那片淺灰色衣角正佇立在門側凝視着她。
習月立刻強迫自己收回目光,獨自走到茶桌旁坐了下來。不久前的過往彷彿放電影般在腦海中重映。
“怎麼是你,邵南風。”根本沒有疑問的語氣,倒像是質問,習月毫無溫度的話語像冰刀刺在他的心中。
邵南風感覺到自己的心猛地抽搐了一下,近日以來連天的飲酒買醉讓他形容憔悴。
他現在站在這裡,面對對他深惡痛疾的習月,作着最後一搏。這可笑的最後一搏,連他自己都弄不明白這到底有沒有意義,可他抵擋不過思念,抵擋不過。
他看着習月的側臉,還有一頭未見過的短髮,內心突然覺得自己極爲可笑。他曾經想過,也許就這樣下去,習月可能會過得更好,他也不必忍受這種折磨。
可是,他一個人面對深夜的時候,指尖觸摸到鈴鐺上的‘執君之戀,今生無悔’,他就能看到那夜極光之逝下習月的臉龐。只有他能清楚的感受到,如果他再不去見習月,將自己內心的愧疚重複一千遍一萬遍,他就會忍受不了內心空洞下毒蟲的腐蝕,痛着過一輩子。
習月見身後沒有動靜,才轉過身來看着邵南風。一夜未修理的青碎的鬍渣沿着俊俏的臉龐猙獰,原本充滿陽光與睿智的雙目如今憔悴無光。
她亦在他的眼中看到愧疚、不安、焦灼。
自那件事之後,她想像過很多種再次與邵南風見面的場景,她甚至想好了如何躲避他,如何不接受他愧疚的言辭。
可是她如今在這樣的環境中再看到他的時候,心中充滿了說不出的感覺。許是很久以前他曾在她心中佈下陽光瀰漫的一景,她對他無論如何都恨不起來。
她清楚,那不是愛,卻是比愛來得要奇異的感情。
邵南風站在那裡,竟有些手足無措。他心中和滿腹的愧疚如今卻發不出一聲。
習月站起來,避開邵南風的視線向另一側走去,“你還是直言此行的目的吧,其它的都不必再說了。”
邵南風折身看着習月的背影,心像被剜着一樣疼。他知道以習月的性子不會對他痛恨起來,但也不會傾真心相對了,他們兩個的步伐永遠只錯一步,卻因爲那一步,整個錯了位。
他曾經滿心的希翼只能生生被自己打碎。
“如今邵氏在上海分崩離析,我不能看着它倒下去。全國各處戰事加緊,只有從這裡取到支援,才能重振邵氏。”邵南風語氣只是輕輕的,嗓音因喝了太多酒而輕噎,毫無他另一面的血性,現在只有力不從心。
習月聽到了他的無力,他話語中並沒有主動意願,除了無奈還是無奈。
習月走到他近前,看着他疲憊的雙眼,他此時的心境她可以理解幾分。現在的邵南風,乃至一直以來的他,就像當初,她來到上海時那樣。命運讓她一步步走到現在,她也曾怨過,也曾試圖抵抗過,後來只能隨波逐流。
沒有誰問過他願不願意,誰都願意相信他的城府是與生俱來,他的狠不是被逼無奈?
習月嘆了一口氣,聲音軟了下來,“你很累吧?從你屬於那個位置的時候,就沒開心過,不是嗎?”
邵南風一下子擡起頭,他看到習月眼睛裡流露出的同情,可他要的卻不是這個,他想要的從來不是這個。即使他知道能得到理解實屬不易了,他也爲習月懂自己藏在面具下的辛苦而開心過。
不過,同情與理解只是另一種區別於愛的感情。
邵南風苦笑着搖了搖頭,雙眼佈滿血絲,幾天幾夜的不能閤眼,他的心從許久前那一天起就開始處在焦灼之中從未斷過。
“不,你從來就沒懂過。”他雙手緊緊叩住習月的肩,讓她看着自己。血紅的雙眼似要把她吞下去,壓抑了許久,他開始不能自持。
習月被邵南風的搖晃弄暈了,她不能再看着他,他就好像正在變成另外一個人,她能感覺到她激怒了他。
邵南風看着皺着眉的習月,感覺到她有所不適,輕輕放開叩着她肩的手,習月不自覺地倒退幾步。
“你不是邵南風。”
習月輕輕地說。她真實的目光看着邵南風,心中突然苦澀不已。習月一直都和邵南風真心相對,即使在當初遇到他並在上海受到傷害之後,她明白在那裡不能輕易選擇相信誰,所以她一直沒相信過申郅琛,但她卻選擇相信邵南風。
相信他溫暖的笑容;相信他曉通洋文化的博學;相信他待她的真心;相信他苦於名門的束縛,卻有一顆高遠純淨的心。
邵南風慢慢恢復了平靜,習月淡淡的話語卻在他心裡炸開了花。他摸了摸自己的鬍渣,未加整理的頭髮,這確實不像自己,一點都不像。
他突然開始厭惡這樣的自己,變得放縱驕奢,整日昏沉買醉,他差點忘卻了自己曾執有的夢想,他丟掉了抱負,整日如一具行屍毫無生氣,毫無目標。
“我所熟識的你,是溫和善良、滿懷抱負的人。你精通西方醫藥,立志要拯救中國有病難治、無藥可醫的狀況。在那段流落在外的時間裡,我把你視作依靠。我喜歡聽你說話,看你雙眼充滿睿智的目光,你總是凝視遠處,望向我所不能企及的遠方。這纔是你,邵南風。”
習月微微停頓,“你傷害我父親我不會恨你,處在你那個角度,當時林笑也在場,你只能發狠、變得殘忍,因爲你毫無選擇的要承擔邵氏家業,你在你父親面前不能打敗仗。邵氏面臨瓦解,你不能說沒有一點開心,但你不忍辜負父母,你必須重新扛起來。”習月靜了靜,邵南風沉入的看着她陷入回憶。
“你以爲我不懂嗎?你不知道該怎麼面對我,我也一樣。我選擇了申郅琛,可你還是當初那個幫我烤肉,一起看極光的人。你的溫暖,你的幫助,我都沒有想要忘記。但這都和愛不同,我們之間只能止步於此。”
邵南風將自己從回憶中抽出,他明白習月這些話的意思。聰明如他,早就想到這些。對自己的悔恨卻不是他此行的驅使,驅使他來的是不甘,不想放棄,面對習月,他的種種理想都可以置後,他不能抑制自己想得到習月的慾望。可是現在,她再一次喚醒了他,讓他想起他幾乎要忘卻的東西。
他多麼想上去把習月擁入懷中,告訴她他累了,他不想在這條路上走下去了,他只是需要她而已。
一切,卻早已變了樣。
“這一切我都明白,可我愛你,你明知道的。我不能說服自己離開你,我會讓你看到我重新站起來,無論用什麼代價。”邵南風眼眸中的堅定在習月看來卻似乎參雜着一絲不擇手段的厲色。
“你別再和他鬥下去了,最後傷害的還是自己。上海,註定只有一個人待得下去,以前種種我既往不咎。但這一點你要答應我。”習月走到門口,儘量使自己的語氣不帶什麼情緒,可這她明知道行不通。
邵南風自顧自地搖了搖頭,她不知道。
“爲什麼要我收手?你怎麼相信最後贏的人一定是他?”邵南風不甘地問道。
習月回頭來,靜靜地看了他一眼,只留下隱在門後的一句話。
“因爲他是申郅琛。”
邵南風看着習月漸遠的背影,片刻沒了知覺。
好多他一直在追求的東西,一直在想自己敵不過申郅琛的原因,現在有好多都明瞭了幾分。
申郅琛有習月絕無僅有的信任,而他沒有。
那種清楚自己抵不過申郅琛的痛覺,這一刻變得無比清晰。
可她知道嗎?他所說的無論用什麼辦法,並不是要去與申郅琛爭什麼,他不願再鬥下去,絕不願。既然像習月說的那樣,自己無法背棄家業和父母,那他想要逃離就必須找到一個理由。找到一個同時成全自己和習月的理由。
那種淡淡的驚愕,隱隱被他噙在嘴邊,消失了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