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公寓。
黑漆漆的夜裡, 桌上亮着一盞燈。
明亮的燈光落在潔白的紙張上, 罌粟眉頭緊鎖,面目沉沉。
她已經得知蔣姨娘的死訊,這陣子,葉家人一直爲此忙碌。
而這件事偏偏發生在葉楚和陸淮的大婚後幾天。
罌粟生性多疑, 世界上絕不可能出現這樣的巧合。
分明是有人刻意爲之。
葉嘉柔的突然回來, 背後又有誰在指使?
罌粟只能想到一個人。
莫清寒。
葉楚先前同她講過, 莫清寒曾多次接近葉家,其心不軌。
因爲葉楚的婚事,罌粟和她都暫時沒有去關注莫清寒的舉動。
萬萬沒有想到, 他竟選擇在這種情況下製造混亂。
罌粟低頭看向桌上的那份文件。
這是十二給她的那個法租界的項目。
有幾個重要的人蔘與其中,清會的十二、法國商人貝達納·雷諾曼, 還有上海商業儲蓄銀行。
明面上看不出任何差錯。
但莫清寒關注此事, 又有何目的?
寂靜的秋風溜進了屋子。
這時, 桌上的電話倏地響了,平靜被打破。
罌粟擱下文件, 接起電話。
那人聲音乾淨:“是我。”
罌粟怔了一下:“十二。”
她並未覺得意外,這是法租界,十二想知道她的電話, 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十二頓了幾秒:“若是我唐突了,抱歉。”
罌粟搖頭:“無事。”
十二很快做了解釋:“蘇小姐,我有一件事要告訴你。”
“過幾日,我會和貝達納·雷諾曼見面。”
罌粟看向攤在桌上的文件。
方纔她正想思索此事,未曾料到, 十二竟恰好打了電話過來。
“不知道蘇小姐……”十二遲疑着,“是不是想親自去一趟?”
再次相遇後,他變得小心翼翼。
他擔心自己說錯一句話,就會毀掉他們重新建立的友誼。
話音落下,罌粟什麼都沒有說。
十二聽見空落落的風聲,他心下一鬆。
十二出聲道:“我有辦法帶你過去。”
罌粟思索後纔開了口:“那就多謝十二爺照拂了。”
她的聲音客氣又禮貌,但十二卻笑了。
十二明白,蘇言再次接受了他的幫助。
蘇言在外多年,天涯海角,她不過是一隻四處漂泊的孤鳥。
十二希望罌粟能好好留在上海。
他知道她定有任務在身,只要她在,他就會去幫她。
他的心落定,又找了一個理由,擱了電話。
黑漆漆的房間裡,燈光渺小,卻彷彿溫暖四溢,在這孤寂秋夜裡,莫名覺得心安。
但罌粟很快就將其拋之腦後,她不允許自己擁有太多的情緒。
她的視線落在桌上的那份文件上。
過幾日,罌粟會和十二去見那個法國商人,想必很多問題都會得到解答。
她忽的有了一個念頭。
莫清寒既是董鴻昌的手下,爲何要在法租界的商業上大做文章。
先前陸淮使計,讓莫清寒的權利被架空。
難道說莫清寒已經開始懷疑董鴻昌,他現在是想另尋出路?
罌粟認爲,這是一個極好的時機。
假的戴士南也是董鴻昌的手下,他和莫清寒之間必定有些爭執。
如果她從中挑撥,利用戴士南向董鴻昌傳遞消息。
是否會令莫清寒和董鴻昌的相互懷疑更深一層?
……
翌日。
罌粟離開公寓前,撥打了戴士南的電話。
戴士南現下人在南京,他政務繁忙,暫且不會離開。
罌粟神情淡漠,直到電話那頭響起了一個聲音。
戴士南開口:“誰?”
罌粟平靜地說:“戴長官,是我。”
戴士南喚了一聲:“罌粟。”
先前他試探罌粟,她已經表明了態度。他選擇相信罌粟,但仍需一段時間的觀察。
罌粟略有遲疑:“戴長官,我發現莫清寒近日有些奇怪的舉動。”
她原本的計劃是假裝對莫清寒釋疑,藉此讓戴士南信任自己。
而戴士南已決定策反自己,他也沒有懷疑她當時刺殺陸宗霆的決心。
況且,莫清寒試圖參與法租界的商業活動,罌粟才改了主意。
戴士南皺眉:“怎麼講?”
罌粟:“近日來,莫清寒和一個法國商人頻繁聯絡。”
戴士南略有不滿,但他卻沒有說什麼。
罌粟繼續開口:“那個人是貝達納·雷諾曼。”
戴士南冷笑了一聲:“是嗎?”
罌粟明白,只要戴士南去查,莫清寒想要參與上海商業儲蓄銀行的生意,這件事就會立即暴露。
罌粟誘導他:“戴長官,我不知道莫清寒有什麼目的。”
“但是我認爲,此事一定和先前他的權力被架空有干係。”
戴士南沉聲道:“你怎麼看?”
他的語氣堅定,彷彿是給了罌粟極大的信任和自由。
罌粟思索一番:“我認爲,莫清寒已經對戴長官起疑,他知道你不信他。”
聽上去,她極爲關心戴士南和這項任務。
但她的行爲卻不會令人生疑。
因爲190號特工罌粟,向來就是戴士南的特工組織中,最忠誠的特工。
罌粟十分肯定地說:“莫清寒這陣子的異動,一定是想另謀出路。”
這句話中,罌粟已經表達了自己的意見。
她試圖瓦解,假戴士南和莫清寒之間本就短暫和脆弱的信任。
信與不信,只看戴士南的心思。
擱下電話後,戴士南站在窗前,目光沉沉。
此時已是深秋,法國梧桐的葉子落了。
原本高大挺拔的樹木,到了秋天,也脆弱得不堪一擊。
但真相卻猶如迷霧,令人看不分明。
戴士南並不知道,在方纔的那一番對話中,他已經不自覺地落進了陷阱裡。
這個戴士南本就是替身,他身爲潛伏在南京的一個特工,步步謹慎,心思多疑。
罌粟恰好利用了戴士南的性格特點。
這場人爲製造的迷霧,他只會深陷其中,卻永遠無法看清真相。
戴士南策反了罌粟後,倒是忘記了一點。
罌粟作爲迷霧計劃的重要棋子,她所做的任何事情都是爲了這項計劃。
真真假假的信任,混淆視聽的言論。
都是不可信的。
只有在混亂的迷霧中尋找到真實,才能取得勝利。
……
喬雲笙知道那個隱在暗處的人,已經蠢蠢欲動。
那人迫不及待地想要取走他的性命。
除了加強防備,他竟沒有別的法子去尋那個仇人。
人海茫茫,仇家隱藏其中,所有線索都石沉大海,了無蹤跡。
但是沒過幾日,喬雲笙名下的一個賭場也出了事。
賭場。
一個四十歲左右的中年男子正在賭場中賭博。
他名叫劉泰安,他已經欠了賭場不少錢。
而他拿光家中所有的錢,東拼西湊了一筆錢,再次來到了賭場。
劉泰安希望藉着這一次的賭局,能讓他翻身。
事與願違,劉泰安輸光了最後一筆錢。
他急紅了眼,仍想繼續留在賭桌前。
但是,他很快就被賭場內的打手拖了出去。
賭場後面的小巷中。
巷子盡頭雜物堆砌,破亂不堪。
寂靜的小巷中,只有劉泰安的聲音落下。
劉泰安跪在打手的面前,拼命求饒着。
“你們借我一些錢,我定會翻盤。”
鴻門的打手臉上露出譏諷的笑容,狠狠地踹了劉泰安一腳。
劉泰安身子歪向一邊,他趕緊爬了起來,再次求情。
打手嘲諷:“真是可笑,你可不是第一次這麼說了。”
“我們是開賭場的,又不是開善堂。”
打手開口,身旁其他的人都跟着笑了起來。
劉泰安試圖抓住打手的腿:“求求你,再給我一次機會。”
打手嫌惡地甩開劉泰安的手。
“我再給你三天期限。”
“若是你再不將錢還清,那麼你就有的受了。”
打手說完後,不再理會地上的劉泰安,轉身走開了。
劉泰安求饒未果,整個人癱在了地上。
他已將家中最後的錢全部拿出,還欠了親戚不少錢。
劉泰安負債累累,欠了一屁股的債。
即使他再次開口問別人借錢,他們也不會再把錢借給他了。
良久的沉寂過後,劉泰安才從地上爬起。
秋日的夕陽已經沉沒了,天色陰沉得格外厲害。
滿地的落葉隨風吹起,簌簌作響,寒氣悄聲沁入。
暮色四沉,巷子裡已經不見光線。
劉泰安腳步沉重地往家裡走去。
劉泰安嗜賭成性,他的妻子難以忍受他的性子,回了孃家。
兩人分居已久,他家中還有一個女兒。
女兒剛滿十五,因爲家裡錢財耗盡,無法再去學堂。
妻子離開後,劉泰安消停過一段時間。
劉泰安雖對女兒心生愧疚,但是卻改不了好賭的性子。
如今,他只剩下三天時間。
劉泰安只能去向別人借錢,看看是否還有一線機會。
黑夜沉沉,月光微涼。
劉泰安推開房門,沁涼的夜風灌入。
劉泰安的女兒劉蕪從房間裡走出,叫了一聲父親。
劉蕪乖巧懂事,完全不知發生了何事。
劉泰安胡亂地應下,不敢同女兒對視。
此時,空氣滯沉,暗沉沉地壓下來,令人透不過氣來。
彷彿山雨欲來,暴雨將至。
劉泰安異常沉默,飯桌上不發一言。
劉蕪看到父親這般模樣,也不敢開口詢問原因。
風忽的大了起來,悶熱之意襲來,惹人心煩。
窗戶被吹得啪啪作響。
一道閃電劃破天際,似乎割裂了夜空。
轟隆隆的雷聲隨即而至,由遠及近。
天氣愈發悶沉,夜色黑得徹底,一絲光也沒有透下。
劉蕪心中莫名煩亂,有一下沒一下地挑着碗中的飯菜。
而劉泰安則陷在自己的思緒之中,沒有注意到危險即將到來。
這時,房門突然被敲響。
外頭的人用力地拍着門,沉重的敲門聲不斷傳入房中。
劉蕪心中一慌,立即看向劉泰安。
“父親。”
劉泰安皺緊了眉,他朝劉蕪擺了擺手。
“我出去看看,你待在房裡不要出來。”
劉泰安站起身,走向門口。
劉泰安出聲詢問,但是外頭的人卻不曾理會。
敲門聲始終持續着,重重地砸在人的心頭。
無奈之下,劉泰安只得打開了房門。
房門一開,四五個高大強壯的男人立即進去了房中。
而劉泰安則被擠到了一旁。
劉泰安聲音慌亂:“你們是誰?”
其中一個男人走到劉泰安的面前。
那人長得凶神惡煞,劉泰安站在他的面前,絲毫沒有任何反抗的餘地。
那人隨意拍了幾下劉泰安的臉。
“你欠了我們賭場這麼多錢,難道忘了嗎?”
劉泰安手腳一軟,他的確欠了鴻門賭場很多賭債。
但是鴻門的打手給了他三天期限,爲何現在就來了?
更何況,他並沒有在鴻門賭場見過這幾個男人。
劉泰安戰戰兢兢:“三天時間還沒到,你們出爾反爾。”
聽了劉泰安的話,那些男人發出嘲諷的笑聲。
“鴻門做事,哪裡由得你插嘴。”
“我之前說的是三天,不過現在我反悔了。”
那男人的語氣理所當然,根本沒將劉泰安放在眼裡。
劉泰安心中發慌,他早就聽說過鴻門行事作風狠厲,不留情面。
他心緒紛雜,不知該如何應對。
那個男人揮了揮手:“去看看房裡有什麼值錢的東西。”
身後的那幾個男人立即往房間裡走出。
劉泰安想起自己的女兒還在房中,趕緊過去阻止。
而他卻被那人一腳踹倒在地,疼得爬不起來。
不一會,那些人將劉泰安的家翻得一團亂,東西散了一地。
“放開我。”
劉蕪的哭喊聲傳來。
她被兩個男人架着,從房裡帶了出來。
“父親,救我。”
劉泰安手腳冰涼,他立即跪在男人面前。
他哀聲求饒:“我一定會籌到錢,你們放過我的女兒。”
那男人將劉泰安推開。
劉泰安人單力薄,無力反抗。
他眼睜睜地看着劉蕪被他們拖走。
雷聲依舊響徹夜空,大雨忽至。
劉泰安立即從地上爬起,追出門。
剛到門口,他只聽見汽車發動的聲音。
車子啓動,揚長而去。
而劉蕪也被帶走了。
……
中央捕房。
邵督察接到報案,原本這個案子不需要邵督察親自前去,但是此事涉及到了鴻門。
邵督察認爲事情有異,他立即放下手頭上的案子,去了一趟現場。
沒過多久,車子就駛出了中央捕房。
大雨滂沱,雨水不斷抽打着地面,白霧茫茫。
車子很快就停在了妓館門口。
此時,秋雨蕭瑟,透着一股子涼意。
邵督察撐着一把黑傘,走下了車。
大雨砸在傘面上,沉重聲音入耳,敲得人心發慌。
妓館死了人,現場極爲混亂。
邵督察神色凝重,快步走了進去。
房間地板上躺着一個女人。
地上沒有半滴鮮血,但這個房間卻陰氣森森。
這裡像是一個悽悽慘慘的牢籠。
沉悶和壓抑,伴隨着秋夜的風,洶涌而至。
她已經沒有生命跡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