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楊開的心,可謂是十五個水桶,七上八下。他忽然有些後悔,自己不該說那麼多了,但眼下的局勢卻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我知道。”楊開儘量讓自己的臉不露出害怕的跡象。因爲在柏林軍事學院學習時,威廉教官就曾跟他說過,一個人的表情,最容易出賣他的心靈,而被看穿了心靈的人,將毫無主動可言,所以此時此刻,他必須儘自己所能,和這個傳說中的大奸大惡者,周旋下去。
“但林子總是要出的,第一隻鳥,也還是要有人去當的。”楊開說道。
“你的話很有哲理。”戴笠微微一笑。
“過獎。”楊開皺了皺眉頭。
戴笠看也不看,只是玩弄着自己的手指:“說實話,你比我想象中,還要優秀那麼一些。但很可惜,你的面部表情雖然僞裝的很好,但你自己,沒覺得它們繃的很不自然嗎?不自然地東西,都是假的。”
戴笠的這句話,猶如重磅炸彈般,轟楊開身子一怔,難道自己的心理活動,就這麼輕而易舉的被對方看穿了嗎?不可能呀!
“還有,你的心跳,跳得太快了。”
如果當戴笠說出上一句話,自己還有一絲僥倖的話,現在的第二句話,就等於是將鬥志高昂的楊開,徹底擊敗了。
他目光煥然,頹然的靠在沙發上,嘴角露出了一絲自嘲的笑。
或許吧,自己這些小伎倆,在戴笠面前,只是孩子玩的障眼法罷了,不想看的時候,就當兒戲。想看的時候,只要眨一眨眼,就能輕易識破。
“今天我來見大家,總共有兩件事兒。第一件事,是說服你們,讓你們心甘情願的去完成這件任務,第二件事,是給你們介紹一下任務內容。”戴笠淡淡地說道。
“現在開始第一件事,雨薇,把名單給我。”說着,他攤開了手,那個被稱爲雨薇的女孩聞言,趕忙恭敬的將手上的文件夾拆開,取出一疊紙,遞到了戴笠的手中。
戴笠點點頭,瀏覽一陣後,將其中一份名單放在了最上方,名單上似乎印着許多密密麻麻的表格邊框,詳細至極。左上方還粘貼着一張照片,照片的主人是楊開。
深吸一口氣,戴笠將手裡的名單抖的啪啪作響,隨即將目光對向了楊開,慢慢的念道:“楊開,黃埔軍校第六期優等生。畢業後,前往德國柏林軍事學院學習特種作戰技巧。一年後回國,同年參加了一次護衛任務,但中途發生意外,遭到敵精銳部隊圍攻,護送人員全部犧牲,其中包括你的親生哥哥楊卓。沒有正式報告,秘密報告稱,你消滅了百分之七十的敵人,然後僥倖逃脫。而負責此次行動的情報部門長官,兩週後消失的無影無蹤。但軍事法庭並未因此而起訴你。一週後,由於劉子淑的推薦,你被破格提升爲上尉,兼教導總隊指戰員。成爲國軍最精銳的少壯派軍官之一。”
“你覈對下,沒錯吧?”讀完之後,戴笠問了一句。
“不用覈對,你們甚至比我本人,更瞭解我自己。”楊開苦笑,他甚至懷疑,只要有空氣的地方,就有軍統特工的存在。
這些人真的太可怕的,知道那次任務不算什麼,但連自己殺了多少人都知道。而且還知道,最後那名情報部長官,是死於自己之手。
至於爲什麼要殺死那名情報部長官,楊開的理由只有一個,那就是報仇。那個人臨行前親口說,知道任務的只有他一個,但中途卻泄密了,所以出賣小隊的人也只剩下他這個始作俑者了。只是令他始料未及的是,楊開竟然能逃脫天羅地網,並取下了他的頭顱。
楊開忽然覺得,只要軍統願意,他第一天上幾次廁所,其中有幾次是大便,幾次是小便,對方都能瞭如指掌。
“舊事我們就不提了。”戴笠大方的說道:“當時在接到命令後,你是我第一個篩選出來的人。一方面是你的任務完成率極高,另一方面則是,你的性格我很欣賞。”
“我的性格?”楊開一愣。
“是的,你的性格。”戴笠娓娓道來:“你辦事不驕不躁,謀定而動。是個能以冷靜的態度看清世間萬事、以一己之力應對世間萬事的人。我相信,以上種種,再配上你在德國學習的特種作戰技巧,一定會在危急關頭,扭轉局勢。”
“我還真沒覺得自己有這麼多優點。”楊開搖了搖頭:“要是真這樣,我也不會變成殘兵敗將,還靠你們軍統施以援手了。”
“你在逃避?”戴笠眉頭一挑。
“不是逃避,而是難以勝任,你們還是另請高明比較好。”
“你這樣,令我很難想象,你是一個軍人。作爲一個黨國的後起之秀,你難道就沒有自己的理想嗎?哪怕是一點點。”戴笠放下了手中的名單,勸慰道:“我相信,你曾站在青天白日旗前。莊嚴地宣誓過,要支持和捍衛三民主義,抗擊一切敵人,併爲之不懈奮鬥着……”
“不要和我說你們那些大道理,我不懂,也不想懂。”楊開冷冷的說道,絲毫不爲動容:“其實,你們這些政客們,整天將這些掛在嘴裡,但到頭來,又有幾個爲的是國家?還不是都爲了自己!”
“這……”戴笠剛要解釋,卻被楊開搶着開了口。
“爲了情報,我犧牲了哥哥;爲了抗日,我犧牲了同學和戰友。全班四十多號人,死得他媽就剩我一個人了,你能理解這種感受嗎?”楊開幾乎是用吼來說完了整句話。
“人情再大,大不過國家。情義再濃,濃不過忠君。”戴笠說道。
“哼哼,這話說的,相當漂亮。”楊開話鋒一轉:“但國難當頭你們又在做什麼?才幾個月呀,就讓小鬼子打到了上海,這個省一場大屠殺,那個市一場姦淫辱掠。我們真的就無人可派了嗎?還是你們這些大軍閥,大政府個個心懷鬼胎?生怕傷筋動骨了,會被其他人伺機吞併。所以,這一套,跟我,講不通。”
“要問我的理想,其實吧!說出來不怕你們嘲笑。我只想安穩地做個普通人,安穩地生活,和一個不美也不醜的普通女人安穩地結婚,安穩地生兩個小孩。第一個是女孩,之後是男孩。等女兒結了婚,兒子獨立後便退休。之後閒時和朋友下象棋或圍棋,過着悠哉遊哉的隱居生活,然後先太太一步離開這個世界,能有這種人生就好了。能有這麼普普通通完結就好了,只可惜日本人沒給我這個機會。”楊開憧憬道。
“你的理想並不值得嘲笑,相反,倒是十分的美妙。”戴笠微微一笑:“但我還是想說,這不是你要的生活。”
“你憑什麼這麼確定?”楊開眉頭一蹙。
“我的直覺。”戴笠意味深長的說道。
“你的直覺?”
“對,我的直覺。你知道嗎?當我拿到你的簡歷後,心裡就告訴自己,就是他,就是這個人了,他就是我要找的人。”戴笠自顧自的說道:“因爲,我感受到了,你的愛國主義。”
“愛國主義,是要切切實實去做的。不是來這陪你侃大山的。”楊開無所謂的說道。
“這就是個機會,證明自己的機會。所以我希望你能平心靜氣下來,重視這個機會。”戴笠說道。
“不要凡事都牽扯到愛國主義,你知道嗎?這會玷污了它的本質。”
“如果我說,這次任務,真的牽扯到了中華民族的生死存亡呢?如果真是這樣,作爲一箇中國人,作爲一個炎黃子孫,你會去……做嗎?”戴笠懇切的說道。
“如果真的是這樣……”楊開閉上了眼睛:“我會去做,就像那些爲抗日而死的同學們一樣,雖百死其猶未悔。”
“但問題是……”說到這,他冷哼了一聲:“你拿什麼去證明?”
“你想要什麼來證明?”戴笠反問。
“我也不知道。”
戴笠沉吟片刻,起身,走到書房前,打開了一個暗格,然後小心翼翼的捧出了一個藍絨布小盒,遞給了楊開。
“這個可以嗎?”
“什麼?”
“打開看看就知道了。”戴笠淡然的說道。
看到戴笠那副淡然的模樣,楊開也就點點頭,將手中的盒子慢慢打開,可打開之後,他就無法像戴笠那樣淡然處之了。
因爲盒子裡的東西,絕對不是他這輩子可以看見的東西。
那是一枚勳章,國光勳章!
國光勳章爲中華民國最高榮譽的軍職勳章。其中心爲威武鷹揚圖案,四周爲光芒。象徵榮獲此章者,有使國家前程遠大,國運昌隆,光芒四照之功勳。
此勳章於一九二五年十一月制定,一九三一年施行。主要頒授予捍禦外侮、保衛國家的傑出人士。但截止至今,卻只有兩人獲得。由於獲得者罕見,對軍人來說實在高不可攀,更有被認爲是一種擺設的想法。
但楊開實在沒想到,這樣一枚代表着國家榮光的勳章,竟會出現在戴笠的手中,這是諷刺,還是一種悲傷?
“你很驚訝?”戴笠似笑非笑。
“非常驚訝。”楊開小心的撫摸着勳章,目光中流露出一種深深的景仰,他眼神裡的文字,再不是那個憧憬普通生活的楊開,而是接過劉子淑手中照片時的那個楊開。
“我想問,這個,你是從哪兒來的?”楊開聲線顫抖的問道:“整個民國政府,僅僅頒發了兩枚,僅僅……兩枚而已。”
“一枚是授予的蔣委員長,另一枚是我。”面對着楊開的質疑,戴笠不溫不火的說道。
“憑什麼?”楊開瞪大了眼睛。
“你要知道,它授予的不是我戴笠個人,而是整個軍統。”戴笠厲聲說道:“你的質疑,我能理解。但是,你可以質疑我戴笠,侮辱我戴笠。卻不可以質疑那些爲民族拋頭顱灑熱血的中國人。”
“自九一八事變至今,我軍統在電訊偵測和密碼破譯上,爲民國挽回了無數損失。而且,爲了敵後活動和剷除漢奸,藍衣隊總共犧牲了一萬餘人。楊開,我要告訴你的是,不光你一個人有哥哥,有父母,有同學,有戰友。他們都有!但他們都義無反顧的去了!”
“現在,你覺得,這些軍統兄弟,還有沒有資格被授予國光勳章嗎?!”戴笠霍的一下從沙發上站起身來,兩行熱淚劃過臉龐。
曾養甫和女孩對視一眼,紛紛垂下了頭,像是在緬懷着自己的同僚。而楊開則像被錐破了的氣球般委頓了下去,半晌,才舉起手,沉默的對戴笠行了一個軍禮。
“對不起!”
“他們,有這個資格。”楊開喃喃。
“你需要明白的是,這個國家,這個政府,並沒有你想象的那麼糟糕。我不否認,有奸黨,有佞臣。但至始至終,卻始終有那麼一羣人,無怨無悔的爲着三民主義而不懈奮鬥着,不管外敵入侵,也不管飢寒交迫。正是他們,緩緩托起了我中華民族的脊樑。”戴笠嘆了口氣,說道。
“現在,以我戴笠的名義,還有這一萬餘名軍統先烈的榮譽,來充當你需要的證明,楊開,你接受嗎?”戴笠的眼神中,充滿了期待。
楊開抿起嘴,深深地抽了口氣後,做出了他此生最爲至關重要的決定:“黃埔軍校第六期學院,中央教導總隊指戰員,上尉楊開,接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