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 兄弟鬩牆
街上人來人往,熙熙攘攘。付偉堂說:其實葉生秋這個樣子,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兄弟們礙於你的面子,都不願同你細說。他有個十分貼切的綽號,叫做“鬼見愁”。
龍邵文已是第二次聽到這個綽號了,他苦笑想:只從這個綽號,不難想到人們對他的懼怕程度。萬春雷寧可拒絕高薪,也不去皇記,自然是對葉生秋懼怕到骨頭裡。他又想:生秋阿哥對兄弟的手段如此殘忍,又有誰敢在他手下討生活了……
付偉堂說:開當鋪的劉聚財只因在外面說了一句“葉生秋這個鬼見愁最不是個東西”,第二天就被人在家中割掉了舌頭,雖然上海警察廳到現在都沒破案,但幾乎所有人都知道是生秋讓人乾的。還有“宏盛源”米行的老闆張有生,只因埋怨了幾句葉生秋睡了他的小妾,當夜就被人扒了皮,案子也是沒破。前幾天幫中一個‘悟’字輩的後生在皇記輸了錢,想撒潑耍賴,說他的師祖是張仁奎,讓賭檯去找張仁奎要錢,葉生秋當面也不爲難他,放他走路,誰知他第二天就被人大卸八塊,身上被扔了一隻死喜鵲……
龍邵文失神地聽着,想,“生秋阿哥的手段真是有些殘忍,這剝皮剜眼的事情,他總是樂此不疲地幹着……”他眼神掠過車窗外,突然看到一個熟悉的面孔,這面孔他認識,正是馬米頓。馬米頓早已沒了從前神采飛揚的模樣,他正摟着一匹馬的脖子痛哭,旁邊圍了幾個人對他指指點點。
汽車伕把車停穩後,龍邵文下了車,向圍觀的人打聽出了什麼事情。有人指着腦袋說:他這裡出了毛病,他看見馬拉車,就說馬車伕在虐待動物,他花錢請馬車伕從馬身上卸下馬車,然後就抱着馬的脖子開始哭,還從衣兜裡面取出一個燈泡,對馬說燈泡裡面住着一個愛他的人,還說等考驗結束後,他們就要去歐洲旅行結婚……龍邵文心中不忍,想上前勸止馬米頓,付偉堂攔了他說:算了吧!這個二鬼子已經失去了理智……
回到公館,兄弟們吵吵着趕緊開賭,龍邵文卻沒有心思,他腦中一會兒想起葉生秋,一會兒又是馬米頓。他百無聊賴地說:從前兜中沒有幾個錢,卻整日的非常快樂,現在掙下了家業,卻又對什麼都提不起興趣。
朱鼎發知道他去過皇記,就說:想在黃浦灘邊混出點模樣,都是八仙過海,各施各法,又有誰能幹淨,葉生秋行事是有點怪異殘忍,可那就是他的生存之道,阿文,又何必爲此煩惱。再說葉生秋依舊是咱們的兄弟,這一點什麼時候都改變不了。
章林虎笑着說:生秋阿哥做事神鬼難測,行事窮兇極惡,我一向是很佩服的,別的不說,他同萬順堂的紅旗老幺,一船船地向南美販運豬仔,若不是用盡心機,又怎能做到……
“用盡心機?”龍邵文腦中又浮現出那個悽風冷雨的江夜,他突然想起第一次販豬仔時,葉生秋說的話……“我一想起這些豬仔十九不能生還,心裡卻苦悶的要命,真想把這些黃魚放生……”他想:生秋阿哥是真想把這些黃魚放生,還是真的用盡心機,他知道我心軟,見不得別人落難,才故意這樣說給我聽……龍邵文知道那批黃魚最終被萬順堂撿了便宜,就想問問章林虎,“葉生秋怎又同萬順堂的老幺勾搭在了一起?”可他猶豫了片刻,又決定不再問。他已經不願深想他同葉生秋的關係,可在腦海深處,他卻知道自己無法迴避……
……十六浦小東門外,那裡有他快樂的記憶,他同葉生秋就是在那裡開始了他們的友誼。小東門附近的賭攤,數年如一日地擺在那裡,很多店鋪裡的小夥計如他從前一樣,拿着一個月的洗漱費,紅着眼睛,一個銅元一個銅元地樂此不疲。看着物故人非,龍邵文的眼睛有些溼潤。鴻源茂瓷器店的“老掌櫃”依舊數年如一日地站在那裡兜攬着生意,在龍邵文的印象裡,他好像從來就沒有挪動過地方。
“阿叔!”龍邵文恭敬地喊了一聲。老掌櫃擡起頭,眼神間充滿了迷茫,這迷茫只在瞬間就消失不見,他聲音有些激動,“是阿文!”他喊着,“阿文回來了,大家快出來呀!”他向跑出來的夥計介紹着龍邵文,“他可是從我們鋪子裡走出去的……”所有夥計的眼神中都透着崇拜,龍邵文的發跡簡直就是傳奇。
大老闆張通祥出來了,主事顧同霏也出來了。顧同霏眼神依舊如同從前那樣嚴厲,龍邵文固然是個傳奇,可他的故事,卻會讓所有的夥計從此不安分守己,他呵斥着夥計,“你們都趕緊回去。”
“顧先生,我託人帶給你的東西,您老都收到了吧!從前的那些事情,讓我沒臉面對您,所以……”龍邵文上前扶着顧同霏的胳膊,又同張通祥禮貌地點點頭,從前他的老闆,此時卻因爲龍邵文這個黃浦灘聞人的突然迴歸,而呆呆地在一旁站立。
顧同霏的小兒子從一旁竄出,“你就是那個經常給我買糖吃的鬼眼文,早聽說你是個人物。怎麼樣,這次回來,帶着我去跟你混吧!”
顧同霏呵斥一聲,“鳳鳴,趕緊向龍先生問好。”
龍邵文看着顧鳳鳴說,“我走時,你才六七歲,現在卻長得這麼高了。行,只要顧先生同意,今後我就帶着你。”
顧同霏卻說,“阿文快裡面請把!鳳鳴暫時還不能離開這裡。”他又說,“生秋現在也不錯,怎麼,他沒同你一起回來。”
“他現在開了賭檯,做了大老闆,生意很忙,他說有空他會回來。”龍邵文替葉生秋做了遮掩。
顧同霏笑着說,“生秋那麼笨,沒想到也有了出息,我記得那時教他寫字,一個字要反覆寫上很多遍,他才能記得住,真是……”
“葉生秋識字?”龍邵文有些吃驚,他從來不知道葉生秋識字。而葉生秋本人也說他不認識字。
“是啊!生秋雖然學的慢,卻有一股子狠勁,當時他背書、識字,經常整晚不睡覺……”
“顧先生,我怎麼從來沒見過葉生秋寫字?你認識他寫的字嗎?”龍邵文從兜裡掏出範得禮留下的幾張字條,遞給了顧同霏。
“我想是你把生秋勾引的不喜歡讀書了……”顧同霏笑着接過字條,“你就像是個小猴子一樣,成天到晚坐不住,自己亂跑不說,還勾引生秋也往外跑,從那時起,他就再也不看書寫字了。而是整日同你混在一起……”他打開字條,伸直胳膊,遠遠地看着,“瞧我老眼昏花的,近了看不清啊!”他辨認了一會,“這是生秋寫的,沒錯,他的字就如他的人,穩中帶着狠,每一筆都力透紙背,字也規規矩矩的一絲不苟,雖然不好看,卻很周正……”
龍邵文“嗯!”了一聲,接過字條,臉上帶着笑,心中卻如刀割般難受。
蓮姑牽着一個小男孩來到龍邵文身邊,她只偷眼望他,然後低眉淺笑。龍邵文見她眉目間的風騷不減當年,只是面孔已然蒼老。他說,“蓮姐,這是張老闆的孩子吧!我走的時候,他還沒有出生呢!他長得可真俊。”
蓮姑笑着說,“我怎麼瞧他長得倒像是個小猴子呢!”
聽到“小猴子”,龍邵文只覺得心中一熱,若不是當着顧同霏的面,他真想上去同蓮姑親熱親熱,他看着蓮姑牽着的那個孩子,心想,“張通祥的兒子,怎麼跟老子小的時候有幾分像,莫非……”他有些彷徨無措。
臨走時,龍邵文留下了一張千元莊票,顧同霏說什麼也不肯收,龍邵文說:我的命是您救的,手藝是老掌櫃教的,飯是張老闆給吃的,這些,阿文至死都不會忘記。如果你不收,我心中會很不好過。
顧鳳鳴說,“你留錢下來,還不如替我找份工作。”
龍邵文笑着說:只要顧先生同意你離開,工作還不好說。
“我想去菸廠工作,聽說菸廠工人收入高。”
龍邵文“嗯!”了一聲,“南洋菸廠正在招工,我回頭安排人送你進去。”
……當夜,龍邵文取出範得禮留下的那些紙條,看了一會兒,掉下了眼淚,心中的悲愴幾乎不能自已,他喃喃低語:生秋阿哥,你真是好深的心機,我到現在都不明白,究竟什麼地方對不住你,以至於你機關用盡地算計着我……他划着一根火柴,湊近了紙條,火焰一點點地吞噬了紙條上的字跡,只留下了灰燼。龍邵文腦海中不斷浮現出葉生秋憨實的模樣,可這樣子在瞬時間又化作了花喜鵲,再化作了冷三……
門被敲響了,進來的是洛東普的遺孀邵紅珠,她說,“龍先生,我聽到了你難過的聲音。”
“你……難道是在裝瘋?”
“是!我有我的苦衷,不這樣做,葉生秋與紅旗老幺不會放過我……”邵紅珠說,“東普死之前,有一次不小心聽到了葉生秋在與紅旗老幺密謀,說是想通過你的手,除去範得禮,因爲龍先生你是上海大哥陳其美的弟子,在江湖上有許多過命的兄弟,有一呼百應的號召力。東普想把聽到的告訴你,卻又怕背上一個挑撥離間的嫌疑,因爲……因爲誰都知道葉生秋是你的過命兄弟,後來他好不容易下了決心,去你家找你,想把實情告訴你,卻恰巧碰到了葉生秋……”
龍邵文點頭說,“所以我那日同葉生秋去你家祭拜洛東普,你當着我們的面,再三說你什麼都不知道,還說不管誰問你,你都是這句話,當時我就有點奇怪,現在才明白,你這是在給葉生秋表態……”他突然間明白了,“在葉生秋的計劃中,洛東普註定要成爲一顆必須犧牲掉的棋子,不管他是不是得知了葉生秋的秘密,他的結果都只有死路一條,因爲葉生秋很清楚,只要範得禮殺了洛東普,我就會不惜一切地去替洛東普報仇,纔會血並萬順堂。而當日葉生秋之所以迫不及待地解決掉範得禮,也是因爲我當日答應範得禮當着衆位青幫前輩的面開香堂,葉生秋怕香堂中處置不了範得禮,所以才提前用亂斧將他劈死……”龍邵文苦笑一聲,想,“如果不出所料,葉生秋的下一個目標,就是趕走紅旗老幺,徹底佔了萬順堂……”他失神地搖搖頭,他實在不敢想象葉生秋居然如此處心積慮地圖謀自己。
龍邵文心寒到了極處,等邵紅珠一走,他就再也忍不住而抽泣成聲……
……馬米頓也在抽泣,也是因爲葉生秋在抽泣,葉生秋在逼着他跳樓。死字當頭,馬米頓突然神智清明,他說:想起我爲洋人賣命到最後,他們卻將我無情的拋棄,我認爲丟了職位,又被心愛的女人拋棄,已是人世間最難以忍受的事情,誰知死到臨頭,才知道自古艱難唯一死,實在是非常有道理。
冷三盯着他,淡淡地說:生秋爺讓你快點向下跳,你就別說那麼多的廢話。他屈着五指,一根根地向外伸展,他說:我的五指全部伸展,你如果還不跳,不但你要身受酷刑而死,你的父母也將因你的不聽話而受到懲罰。
馬米頓咬着牙:難道就因爲我喜歡上了龍邵文喜歡的女人,你們就這樣逼我?
葉生秋糾正說:你喜歡了阿文想睡的女人,我才這樣逼你。你死在不識時務;死在你自己的精神失常;死在忘了阿文還有我這樣一個全心幫着他的兄弟,你只有在這種狀態下死了,纔沒有人會追究你的死亡原因。他說:老幺,你去幫他一把!我看他下不了決心。
“你們可真會挑時候……”馬米頓手一擺,紅着眼睛,“我自己來吧!你們這樣做,會有報應的……”他喊着“天啊!你爲什麼不救救我,而把我逼到了如此絕地。”他閉着眼睛,縱身向下跳去……
老幺笑着說:他最後一絲絕望的哀鳴,居然喊天救他,真是愚蠢。
葉生秋冷冷說:司馬遷有云: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窮則返本,故勞苦倦極,未嘗不呼天也,疾痛慘淡,未嘗不呼父母也。他死到臨頭,可算是慘到了極處,他知道父母救不了他,只好向天求助了,你不讓他喊天,他又能喊什麼?
老幺說:生秋爺高見,他的確是該喊天的,只可惜他不知道,除了生秋爺外,誰也救不了他。他更應該喊的是:生秋爺啊!您爲什麼不救救我。
葉生秋臉上難得露出一絲微笑,他說:老幺,你服不服我?
“那是自然,自從我們第一次聯手販黃魚後,我就服你,我一直認爲你能成大事。”
葉生秋眼神中露出一絲痛苦,淡淡說:那是我利用了阿文的軟心腸,才撿了便宜……好了!廢話少說,你就把你萬順堂堂主的位置讓給我來做……他看着老幺,像是在同他商量:從前萬順堂的耄老基本都死光了,最有可能成爲堂主的祝寶華、壽得山之流早就見了閻王,有威望的洛東普死於你的算計,最忠心的張瑞初死於馬思南路監獄……餘下萬順堂範得禮的心腹骨幹,也都在萬順堂一戰中被我殺光,我想我成爲堂主,將會沒一點障礙……他雙手抱成拳,把關節握得咯咯響,又說:老幺,你認爲我來當堂主這個提議怎麼樣?
老幺憋紅了臉,“這個提議說到了我心上,好!非常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