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謝書友提醒,1927年九江還沒有通往武漢的鐵路。老王又仔細查了下,已經改成走浙贛線去杭州。)
杭州城裡,一輛黃包車飛快奔向碼頭。
張樂怡心頭說不出的暢快,就好像脫籠而出的鳥兒,奔向那自由廣闊的天空。路過一家書店時,她想到坐船會很無聊,連忙喊:“先停一下,我去買幾本書。”
車伕守在書店外,眼睛死盯着張樂怡,生怕這個女人會不付車錢跑掉。
“老闆,最近有什麼好看的新書?”張樂怡走進店裡問。
書店老闆笑道:“小姐要看什麼書?消遣小說,外國名著,還是新文學作品?”
“都行。”張樂怡不挑剔。
書店老闆介紹說:“正巧了,本店剛進回一套‘文學研究會叢書’,足足有十多部,而且都是毛邊版的。”
毛邊本就是那種邊角毛糙糙的書,並非粗製濫造,而是刻意爲之。這種書需要讀者買回去自己裁切,有一種別樣的親切感,魯迅就是毛邊本的愛好者和提倡者。
張樂怡舉目掃去,發現那套叢書中外作品皆有。比如夏丏尊翻譯的外國名著《錦被》,又比如老舍的《老張的哲學》,最讓她感到欣喜的,是周赫煊的《神女》也赫然在列。
“這種書好賣嗎?”張樂怡問。
書店老闆笑道:“沒有通俗小說好賣,但勝在細水長流,總是會賣完的。現在的進步青年就特別喜歡,每天都能賣出個好幾本。”
張樂怡又問:“這本《神女》好看嗎?”
“我看不太懂,”書店老闆搖頭說,“這本書神神怪怪的,前言不搭後語。不過銷量還算可以,學校的老師和學生都說這是一部曠世奇作。至於奇在哪裡,我是不知道的,感覺跟《聊齋》差不多。”
“那我就買這本吧。”張樂怡笑道。
張樂怡坐車前往碼頭,她買的是頭等艙,有獨立的房間和鋪位。
商輪起航後,張樂怡便翻開《神女》細細閱讀起來。她倒是能看懂其中隱喻,但非常不喜歡這種書,讀起來太難受了。這已經不屬於虐心,而是誅心,就像一把把利劍,狠狠地往你心窩子戳。
二十萬字的小說,張樂怡只讀了三分之一,便忍不住合上書頁,驚覺渾身都出了虛汗。
“不看了,不看了。”張樂怡自言自語道。
說不想看,心裡卻感覺欠慌慌的,張樂怡出艙舒緩一陣,又忍不住回房把書翻開。
不止是張樂怡,此刻好多讀者面對《神女》,都有種不忍逐讀,也又按捺不住想要看完的衝動。
自打《神女》問世以來,《小說月報》應讀者要求,不斷增加它的連載篇幅。從最初每期刊登一萬多字,到後來直接刊載四萬字,至上個月終於全部連載完畢。
接着便是結集出版,並非單個出書,而是被列爲“文學研究會叢書”發行。
“文學研究叢書”屬於系列書籍,由商務印書館刊印,每年都要出一批,包括各種中外優秀作品,能被篩選列入的皆爲精品。
《小說月報》畢竟是雜誌,發行量雖大,但受衆有限,很多人都不知道有《神女》這篇作品。直到現在被擺進書店,《神女》再度引起人們關注,報紙上各種書評鋪天蓋地而來。
……
廣州。
中山大學鐘樓二樓。
魯迅坐在屋子裡一根接一根抽菸,他想要提筆寫些什麼,但滿腔悲憤全堵在嗓子眼裡。半個小時過去,他面前的稿紙還是空白一片,只有那氤氳的煙霧在屋內繚繞盤旋。
許廣平推門而入,剛想說話,卻被煙嗆得連聲咳嗽。她連忙進來開窗,責備說:“你又抽這麼多煙啊,也不注意身體!”
“心情煩躁。”魯迅嘆氣道。
魯迅是年初來廣州的,擔任中山大學文學系主任兼教務主任。有種說法是他來廣州後就和許廣平同居,其實並非如此,他是跟許廣平的父親同居,許廣平則和一個女工租住在隔壁。
不過兩人時常串門倒是真的。
許廣平知他心事,勸慰道:“時局如此,你我只是老師,想再多也無用。”
“唉,”魯迅無奈自嘲,“百無一用是書生啊,反動派要殺人,我也只能睜眼看着。連寫文章罵幾句都不敢,否則明天就被抓走了。”
魯迅是寫過文章的,就發表在校長清黨的前兩天,題目叫做《慶祝滬寧克復的那一邊》。全文提到三個問題:一是北伐勝利是靠愛國青年的熱血換來的,二是不要盲目樂觀,警惕有人竊取革命果實,三是反動派已經磨刀霍霍了,希望能夠引起大家重視。
說來也算神奇,魯迅在文章裡引用了列寧的原話,甚至直言“黑暗的區域裡,***者的工作也正在默默進行”。這種做法居然沒被當成赤色分子逮捕,估計是他名聲太大,又只是作家,那些人不方便殺害吧。
但再寫文章,魯迅是絕對不敢了,保命要緊。
“你不是去書店了嗎?這麼快就回來啦。”魯迅轉開話題問道。
“剛到書店就看到周先生的小說,我也沒翻來讀,直接買回來了。”許廣平說着從袋子裡拿出《神女》。
魯迅並非文學研究會會員,平時也不怎麼看《小說月報》,他笑道:“不會又是武俠小說吧?”
許廣平把書遞給魯迅說:“應該不是,你看看。”
魯迅低頭一看,只見封面上寫道:現實魔幻主義大作,周赫煊先生新篇。
“你先讀吧,我去做飯,一會兒我爸該回來了。”許廣平說。
魯迅慢吞吞翻開書,讀了沒幾頁便皺起眉頭。一直耐心看完前面三萬字,他直接把書扔開,心情愈發煩躁。
許廣平在廚房忙活半天,回到房間時,卻見魯迅仰望天花板又在抽菸,奇怪道:“怎麼了,不是在讀小說嗎?”
“這小說不讀也罷,讀着心肝脾胃腎,哪裡都疼。”魯迅苦笑。
許廣平問:“寫得不好?”
“恰恰相反,寫得太好了,”魯迅說,“那位周先生,倒是對社會看得透徹。”
許廣平問:“書裡寫的什麼?”
魯迅悠悠說道:“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