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帥對裁軍又是什麼態度?”周赫煊問道。
馮庸解釋說:“如果裁軍方案公允合理,六子是願意配合裁軍的。當然,爲了防範日本人的狼子野心,東北軍的幾大精銳部隊必須保留。”
“公允合理?”周赫煊搖頭苦笑,“恐怕很難哦。”
馮庸嘆息道:“可東北的財政更難,已經養不起那麼多兵了。就算中央不裁軍,估計六子自己也會裁撤一部分。”
搞軍事,就跟搞教育一樣,沒錢寸步難行。
李石曾搞教育弄得人人反對,最大的原因就是沒錢。而地方軍閥如果沒錢,那就不是鬧遊行那麼簡單,稍不注意就要滋生兵變。
張作霖兩次入關爭天下,不僅把華北打得稀巴爛,東北的財政也被戰事拖垮。特別是北伐戰爭期間,張作霖不僅要養東北軍,還要給直魯聯軍和孫傳芳的部隊提供支援,軍事開支數以億計。
張學良年紀輕輕就繼承東北軍總司令,說起來風光,可他接手的卻是個爛攤子。
周赫煊說:“現在東北最要緊的,就是做好兩件事。第一,嚴防日本人;第二,恢復民生財政。”
馮庸感嘆道:“王永江還活着就好了,有他在,東北諸事可高枕無憂。”
張作霖有底氣入關爭霸,就因爲背後站着個王永江。
當初東北治安混亂,土匪出身的大帥們囂張跋扈,是做警察廳長的王永江成功治理亂相。東北財政崩潰,也是做財政廳長的王永江扭轉局面,不但還清了政府債務,而且還實現財政盈餘。
王永江在東北發公債、興工業,創辦東北大學。爲了丈量土地,增加田賦收入,王永江連殺14人,風氣爲之一清。
可以說,正是王永江的超強內政能力,纔有了財政富餘、安定有序的東三省。
然而……
張作霖的野心摧毀了這一切,王永江數年的努力,都成爲張作霖擴軍的資本。然後在奉軍第一次入關時,毀滅殆盡,東北財政再次出現鉅額虧空。
王永江嘔心瀝血又奮鬥一年,東北財政再次扭虧爲盈。結果張作霖不聽勸阻第二次入關,導致東北物價飛漲、貨幣貶值。
王永江氣得左眼失明、心臟出血,一怒之下辭官不幹了,1927年底病逝於金州。
失去王永江的東北,猶如無法進食的壯漢,正在日漸營養不良中。
聽馮庸提起王永江,周赫煊也不禁感嘆。
那位老先生屬於民國時代的超級內政人才,而且爲官清廉、毫無私心,同時又殺伐果斷,敢於得罪權貴,並進退有度,能屈能伸,知人善任,堪稱王佐之才。
當初張作霖搞東北聯省自治,王永江統管三省政務。他上任前就提出要求,東北的官員任命問題,張作霖不得插手。結果王永江提拔起一大批實幹官員,張作霖死後東北不亂,很大程度上歸功於王永江當初的選賢任能。
可惜啊,可惜,這人死得太早了。可以說是嘔心瀝血累死的,被張作霖的胡搞亂搞氣死的。
周赫煊想到未來的九一八事變,鄭重告誡道:“五哥,你要轉告六帥,不管發生什麼,千萬不能動兵打內戰。”
馮庸笑道:“東北都易幟了,當然不可能再打內戰。”
“這次的編遣會議,就是內戰徵兆啊!”周赫煊急道。
馮庸聞言一愣,表情凝重地說:“不會吧,難道常凱申敢跟全中國的地方勢力開戰?”
“他要削藩,你說各省軍閥會是什麼反應?”周赫煊反問道。
“削藩倒不至於,全國裁軍方案,大家可以坐攏來一起談嘛。”馮庸非常樂觀地說。
周赫煊問:“如果談不攏呢?”
馮庸道:“那就保持現狀,大不了地方的軍費開支,不用再找中央撥款。”
周赫煊道:“地方常備軍隊,自然不需要中央撥款。但各地的警備軍呢?如果連警備軍的軍餉都不走中央,那這個中央政府還叫中央政府嗎?這跟藩鎮割據有何區別?常凱申爲了自己、以及南京政府的威望,是絕對不能容許這種現象存在的。中央想要集權,地方想要自保,這屬於不可調和的矛盾。”
“萬事可以談啊。”馮庸說。
好吧,馮庸的觀點跟閻錫山差不多,都認爲可以坐下來商量,犯不着動兵戈。
可惜他們把常凱申想得太軟弱了。
當天下午,閻錫山如約而來,正好跟馮庸碰個正着。
“漢卿(馮庸)啊,你是張司令的代表,他對裁軍有何看法?”閻錫山見面就問。
馮庸笑呵呵的說:“跟閻部長一樣,我們張司令也支持裁軍。”
閻錫山擺手道:“支持裁軍,那是對老百姓說的,咱們就不必說這種空話了。”
馮庸嚴肅道:“若裁軍計劃秉承公心,那我們張司令自然也一心爲國。”
“就怕有人徇私!”閻錫山拍着大腿說,他又問周赫煊,“周先生料事如神,你猜常凱申這次會玩什麼花招?”
周赫煊笑着說:“閻部長何必問我,您跟常總司令恐怕已經達成秘密協定了吧。”
閻錫山瞪大雙眼:“這你都能猜到?”
“如果不是胸有成竹,閻部長會有心思來參加我的婚禮?”周赫煊笑道。
閻錫山坦白說:“我是跟老蔣有些合作,但又覺得不對頭,跟手下參謀討論好幾天都沒頭緒,所以決定來問問周先生。連英國的湯因比先生,都說你是國際問題專家,對中國的問題肯定也有獨到見解。”
周赫煊分析說:“常凱申並非蠢貨,他敢提出裁軍,必然拉一派打一派。中國人講究遠交近攻,必然是拉攏閻部長,而打壓馮(玉祥)、李(宗仁)、白(白崇禧)。我說得對嗎?”
“全對!”閻錫山佩服道。
周赫煊又說:“李、白二人的地盤,離常凱申最近,而且他們屬於新進軍閥,地盤小、底蘊也不足,因此常凱申必然首先對二人下手。等解決了李、白,下一個就好輪到馮玉祥。至於最後嘛,閻部長覺得會是誰?”
“可不就是我嗎?”閻錫山笑道,他清楚這個道理,但卻有自己的打算。
這就是當局者迷,或者說心存僥倖,總認爲受傷的不會是自己。
馮玉祥在北伐戰爭中出力很大、損失最多,但半年前的分贓會議上,卻被常凱申刻意打壓,最後得到的好處竟不如閻錫山。
即便如此,馮玉祥還抱着幻想,希望在編遣會議上得到常凱申支持,從而在中央取得舉足輕重的地位。
不管是以前的北洋政府,還是現在的南京政府,都是合法的中央政府,佔據着道統大義。軍閥們是很看重這個的,因此馮玉祥和閻錫山都想謀得高位,在中央政府有了地位和影響力後,聯合其他勢力,通過政治打壓的方式逼蔣下臺。
周赫煊不想看到軍閥混戰,他建議說:“閻部長,你最好在常凱申對李、白二人下手時,就站出來反對,這樣才能避免事態擴大。”
“這個嘛,容我再想想。呵呵。”閻錫山敷衍道。
周赫煊出的是好主意,也是唯一避免中原大戰的方法。只要常凱申不能順利壓服李、白,就不敢輕易對馮玉祥下手。
可閻錫山不願意,因爲跟常凱申的密約,此次裁軍他屬於受益者。
到嘴邊的肥肉,閻錫山不想放過,至於李、白二人的死活,他才懶得去管。
脣亡齒寒的道理誰都懂,但真正輪到自己時,總還抱着僥倖和幻想。
閻錫山覺得,等常凱申解決了李、白,再對馮玉祥下手時,必然弄得天怒人怨。到時候他站出來振臂一呼,聯合各方勢力,就能輕輕鬆鬆逼迫常凱申下野,他自己則有機會成爲中國的最高領袖。
周赫煊提醒道:“閻部長,常凱申是絕對不會遵守你跟他的約定的,小心被人當槍使。”
閻錫山說:“我想問的就是這個,常凱申到底會玩什麼花招?”
“過河拆橋,你當心就是。”周赫煊道。
閻錫山還想再問,周赫煊卻閉口不言,因爲說了也沒用。直到閻錫山去南京開會,才終於明白什麼叫過河拆橋……
在閻、蔣兩人的密約中,常凱申和閻錫山各獲得十個師編制,馮玉祥八個師編制,李宗仁、白崇禧加起來八個師編制,其餘幾個師歸中央直屬。
此計劃由閻錫山主動提出,然後常凱申順勢答應,他們聯手起來打壓其他人。
可閻錫山萬萬沒想到,常凱申突然臨時變卦,莫名其妙把全國設爲八個編遣區,常凱申自己就獨自掌控四個。這個裁軍方案如果嚴格實施,那麼全中國的軍隊,有一半掌控在常凱申手中。
由於閻錫山在開會第一天,就表示出強烈支持中央的態度,到最後他都無法反對這個方案,只能含淚吃下自己貪心的苦果。
這筆買賣,虧大發了!
開會結束後,閻錫山對自己的隨員感嘆:“又被周先生料中了,我就不該支持老蔣,作繭自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