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政治系。
馬珏捧着課本走進教室,瞬間引起全體男同學的注意。等她找位子坐下,旁邊空位上迅速多了七八個人,不爲別的,那些男生只是想靠校花近點。
或許是自慚形穢,近10個男同學圍着馬鈺坐下,居然沒人敢上來搭訕,最多也就是朝她那邊偷偷看幾眼。
還有幾個正在聊天的男同學,也刻意提高了音量,妄圖利用高談闊論來吸引馬珏的注意力。
馬珏對此頗爲煩惱,拿出本文學雜誌,低頭靜靜閱讀起來。但那幾個聊天的實在太大聲,她不想聽都不行——
“聽說魏老師也辭職了,再這樣下去,恐怕咱們還要停課。”
“有什麼辦法?沒校長,沒撥款,老師們總不能餓着肚子講課吧?”
“都怪他們高年級的老生,非要通電全國覆校,把校長都趕跑了,搞得教育部對北大不聞不問。”
“就是,你看北工大那幾所學校,不搞覆校還不是照樣上課。”(北京工業大學在並校後成爲北平大學第一工學院,並未解散覆校,與其他幾所國立大學一起持續到抗戰後,內遷至西北組成西北聯大,西北聯大即新中國西北大學的前身)
“唉,老生們胡來,我們這些新生跟着遭殃。”
“怎麼能說胡來呢?老生不堅持覆校,現在哪裡還有北大存在。”
“我聽說蔡元培先生會回來做校長?”
“他早就不管北大了,好像是周赫煊先生要回北大。”
“管他誰做校長,教育部隨便派個校長來都可以,咱們辛辛苦苦考上大學,總不能半途而廢回家種地吧?”
“……”
這個話題顯然是同學們最關注的,越來越多的學生加入討論。
馬珏對此也很擔憂,她父親是北大國文系主任,平時經常聽父親和叔叔們談起學校的困難,國文系老師這半年來辭職了將近一半。
就在同學們議論紛紛時,突然一個男生闖進來,揮舞着手裡的雜誌說:“好東西,好東西,上海左翼作家聯盟團體刊物《萌芽月刊》!”
“真的?快給我看看!”
“可以啊,你小子上哪兒搞來的?”
“我聽說好多大作家都加入了左聯。”
“……”
馬鈺對左聯也有所耳聞,她好奇地擡頭看過去,猶豫着是不是該找那個男生借書來讀讀。
那男生得意地說:“這是《萌芽》最新一期的雜誌,我託叔叔專門從上海帶來的,北方的書店裡根本買不到。”
“別廢話,快拿來大家一起看!”有人急切道。
那男生翻開雜誌目錄頁說:“人太多麻煩得很,乾脆我給大家朗讀吧。這期《萌芽》刊登了魯迅、柔石、殷夫、魏金枝……等先生的文章,同學們想先聽誰的?”
“魯迅,魯迅!”大家一致高呼。
“那我開始唸了,”男生笑道,“魯迅先生這篇雜文的題目叫《新月社批評家的任務》:新月社中的批評家,是很憎惡嘲罵的,但只嘲罵一種人,是做嘲罵文章者……從此以後,恐怕要不滿於兩種現狀了罷。”
魯迅的這篇文章並不長,連800字都不到,參加高考是要扣分的。他全篇不帶一個髒字,卻把新月社的批評家往死裡挖苦,諷刺新月派文人表面上反對國黨,暗地裡卻奴顏婢膝、搖尾乞憐。
同學們聽完雜文後,有人忍不住問:“我挺喜歡新月社的,魯迅先生這次罵的是誰啊?”
“是啊,魯迅先生怎麼又跟新月社起衝突了?”
“應該是胡適吧,聽說魯迅先生和胡適先生一直關係不好。”
“怎麼可能是胡適?胡適因爲反抗國黨壓迫思想,已經被逼得遠走海外了。”
“……”
學生們討論半天也沒有頭緒,終於有人問馬珏:“馬珏同學,你好像跟魯迅先生很熟,他這次的文章是在罵誰啊?”
馬珏還真知道,因爲這篇文章她已經讀過了,當即回答說:“罵的是梁實秋先生。”
“我想起來了,他們兩個還真有矛盾。”有人立即喊道。
魯樑罵戰開始於1926年,梁實秋說五四文學描寫人力車伕是膚淺的人道主義,魯迅立即寫文章,不僅批評了梁實秋,連帶着把整個新月社都罵進去了。
到1927年的時候,梁實秋諷刺魯迅、周作人是文壇霸主,容不得別人的思想跟他們不一樣。當時正值“反赤”的高峰期,梁實秋暗指魯迅是赤黨,魯迅迴應說梁實秋“用心險惡”,兩人因此真正結怨。
後來梁實秋又罵魯迅翻譯的作品晦澀難懂,屬於“硬譯”,沒有藝術性可言,已經離“死譯”不遠了。
魯迅對自己的翻譯問題進行了辯解,兩人因此吵起來。
直到去年夏天,梁實秋寫文章說魯迅對於現狀不滿,卻只敢說幾句尖酸刻薄的俏皮話。魯迅時隔半年才寫這篇文章回擊,說新月派文人追求思想自由和國黨鬧起來,屬於搖尾乞憐,在真正需要反抗的地方,反而幫着國黨維持(文壇上的)治安。
這兩位打筆仗從沒消停過,直至魯迅去世。
學生們討論了一番魯迅和梁實秋,那個男生繼續念雜誌,念着念着,他突然說:“咦,這首詩有點意思!”
“什麼詩啊?”有人問到。
那男生說:“詩名《我愛這土地》,作者叫‘夜風’。我給大家念念啊——
假如我是一隻鳥,
我也應該用嘶啞的喉嚨歌唱:
這被暴風雨所打擊着的土地,
這永遠洶涌着我們的悲憤的河流,
這無止息地吹颳着的激怒的風,
和那來自林間的無比溫柔的黎明……
——然後我死了,
連羽毛也腐爛在土地裡面。
爲什麼我的眼裡常含淚水?
因爲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
一首詩唸完,教室裡無人說話,都沉浸在詩歌炙熱的感情中。
這首詩沒有那麼多彎彎繞繞,直抒胸臆,表達出一種刻骨銘心、至死不渝的偉大愛國情感。它的簡單、它的真正,恰恰最能打動人,特別是熱血青年們讀來,更覺慷慨激昂。
爲什麼我的眼裡常含淚水?
因爲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
馬珏低沉重複這兩句詩,不禁有些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