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轟炸大概躲到了下午三點鐘,師生們陸陸續續返回校舍,周赫煊也跟着過去找一間教室旁聽。
雖然快到期末了,但很多老師還是照常講課,根本就不管期末考試的事兒。特別是中文系,各科老師對考試很不講究,期末隨便交一篇文章上去即可。
似乎整個中文系只有朱自清最嚴格,要求學生必須做隨堂筆記,期末了也要認認真真考試。
當然,理工、醫學、法律等院系還是很嚴的,某次大一新生集體作弊還被梅校長親自下令懲處。
今天周赫煊旁聽的是金嶽霖主講的邏輯學,這玩意兒在文學院屬於必修課,就跟理科院系之高數一樣,能把學生們整得欲仙欲死。
金嶽霖身材高大健朗,穿着整個學校僅有的一件夾克衫,若是冬天則要穿風衣,絕對派頭十足。可惜他的帽子和眼鏡破壞了整體形象,帽檐壓得很低,把整個額頭都遮住了。眼鏡就更奇怪,一隻鏡片是白色透明的,另一隻鏡片是黑色墨鏡,似乎那片墨鏡揭開會解除寫輪眼的封印。
這不是什麼特殊癖好,帽子和墨鏡都是用來遮擋光線,因爲金嶽霖有隻眼睛怕見光。
金嶽霖上課有些坐而論道的韻味,他從不站着講課,也不看下面的學生,一直坐在講臺上低着頭,偶爾需要板書的時候纔會站起來。
周赫煊進入教室引起了轟動,但這種轟動很快就停止了,因爲金嶽霖已經開始上課。
金嶽霖垂着頭用富有磁性的男中音說:“今天講邏輯系統的基本概念和命題。我們先來說原子,原子是邏輯系統方面的對象,不是邏輯方面的對象。邏輯方面的對象是必然,邏輯系統不過是利用某種原子以表示必然的工具而已……第一,類。此處所謂的類是普通的類,如人類、山類、水類等等。類有類的概念,例如人類有人的概念。類大都有類的份子,例如人類有張三和李四……在做邏輯系統原子的類中有兩個特別的類,一爲零類,一爲餘類。零類沒有份子,所有的份子都是全類的份子。普通以‘0’代表零類,以‘1’代表全類。還記得本篇第一章a節3段所舉的系統幹部通式嗎?第五基本命題函量如下……”
說着,金嶽霖突然站起來,用粉筆在黑板上寫下一個通式:(彐z)·(a)·a⊕z=a。
什麼鬼?
周赫煊看得有點懵逼,他對邏輯學完全不懂,更看不明白邏輯符號和通式。
說好的文科呢,怎麼搞得跟高數一樣!
金嶽霖又畫了兩個相交圓,分別註明a和z,說道:“z代表零類,這個基本命題就是說零類或a等於a類,也是說零類包含在任何類之中。”
好嘛,周赫煊這下就聽懂了,非常簡單的邏輯問題。
可能人們會覺得這玩意兒沒啥用,因爲它已經融入到人的基本思維模式當中。但在邏輯學剛剛創立之初,它卻對任何科學有着指導意義。
一個學生突然舉手道:“先森,爲森麼壓定要提粗零類慨戀,又怎麼驅定某過四物壓定似零類。邊如索‘鬼’就似零類,但水能贈明鬼罷存在咧?”
金嶽霖似乎被這個問題考住了,他想了想說:“林國達同學,我問你一個問題:mr.林國達is perpendicular to the blackboard,這是什麼意思?”
“呃……”那個叫林國達的廣東籍學生頓時無語。
這師生倆的對話非常有意思,林國達質疑零類概念提出的正確性,又用鬼來舉例子,懷疑是否存在真正的零類概念。而金嶽霖則反問:林國達同學垂直於黑板,這是什麼意思?
林國達自然不能垂直於黑板,這就類似於零類概念,但從語法和邏輯上講,這句話又是沒有錯誤的,學生垂直於黑板也是沒有辦法證僞的,就像不能證明鬼一定不存在或存在一樣。
周赫煊差點笑出聲來,他居然見證了著名的“林國達垂直於黑板”事件。
可週赫煊又笑不出來,因爲林國達很快就要游泳淹死。
這個林國達同學非常喜歡提問,而且總是使用拗口的粵普提一些稀奇古怪的問題,常把班上的同學逗得鬨堂大笑。
金嶽霖顯然是非常喜歡林國達的,直到某天,他上課時說:“林國達死了,很不幸。”
不知不覺就下課了,周赫煊走到林國達面前,告誡道:“林同學,不要下河游泳,那種行爲非常危險。”
林國達一臉懵逼,下意識地答應道:“啊……好的。”
就在此時,外邊突然傳來嘶聲力竭的豬叫。讓本來想找周赫煊交流的同學們,紛紛跑出去看熱鬧,周先生可沒有大肥豬有吸引力。
“啪啪啪!”
周赫煊拍手笑道:“同學們,今天我買了十頭大肥豬,晚上跟老師們一起吃豬肉!大家敞開肚子吃,米飯也管夠!”
學生們愣了愣,集體咽口水,隨即歡呼道:“周先生萬歲!大肥豬萬歲!”
金嶽霖非常嚴肅地指出:“你們說這話邏輯有問題,周先生萬歲,大肥豬也萬歲,那麼周先生就有可能是大肥豬。”
“哈哈哈哈……”學生們大笑。
十頭大肥豬被孫永振買來學校,頓時引起全校轟動,至少有近百位未來的院士跑來看殺豬。
裡三層外三層圍滿了人,好些教授搬着小板凳過來,聽着殺豬聲專心致志的做研究。
孫永振不僅帶回來了十頭肥豬,還買了好幾大箱的香菸回來。只看着那些香菸包裝盒,斷糧數月的煙鬼們眼睛都綠了,幻想着一邊吃豬肉一邊抽菸的神仙日子。
“殺豬了,殺豬了!”
老師家的小孩兒們滿地瘋跑,成羣結隊地歡笑打鬧,還有的孩子跑去問家長:“媽媽,今天過年嗎?”
周赫煊也在笑個不停,眼前的場面讓他很高興,因爲衆人的喜悅是那麼真實而純粹。
老師們指導學生把課桌椅全搬到空地上,快天黑的時候,一些男生擡着木桶出現。桶裡只有一道菜,芸豆燒豬肉,剩下的豬血、豬大腸、豬心肺什麼的,將會送給老師們帶回家改善伙食。
由於電費很貴,而且時常斷電,空地裡燃起了一個個火把,時隱時現的火光中盡是笑臉。
梅貽琦首先出來講話道:“老師們,同學們,今天周先生請大家吃肉。吃飽了肉,不要忘記學習,不要忘記報效祖國。來,讓我們一起唱西南聯大的校歌,我來起頭……”
師生們一邊瞅着木桶裡的燒豬肉,一邊齊聲唱道:
“萬里長征,辭卻了五朝宮閥。
暫駐足,衡山湘水,又成離別。
絕徼移栽禎幹質,九州遍灑黎元血。
盡笳吹,弦誦在山城,情彌切!
千秋恥,終當雪;中興業,須人傑。
便一城三戶,壯懷難折。
多難殷憂新國運,動心忍性希前哲。
待驅除倭虜復神京,還燕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