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高窟前方的空地似乎變成了大工地,搭建着不少帳篷,還堆放着許多雜物。不僅如此,旁邊的沙質土地還被用來開荒種菜,菜地不遠處甚至搭起了棚子來養鴨。
張大千這是把家搬來了啊……
相傳,張大千爲了臨摹敦煌壁畫,從印度(也有說是緬甸)運來各種礦物顏料,又從西寧、蘭州等地採買日用品,前後動用78輛驢車才運至敦煌。他還請了幾個精於製作畫布的喇嘛,爲保證安全又僱傭了軍隊。
在敦煌逗留兩年之後,張大千不僅變賣了自己的古董字畫,還欠下5000兩黃金的鉅債。
“停下,停下!”
周赫煊他們的卡車剛剛靠近莫高窟,就有一隊士兵舉槍相迎。
周赫煊下車喊道:“軍爺,我們是來敦煌參觀考察的。”
一個兵頭子厲聲道:“敦煌已經被軍管了,不能參觀遊玩,現在勒令你們馬上離開!”
周赫煊笑問:“你們是哪個部隊的,軍管手續拿出來我看看。”
那兵頭子似乎不想廢話,直接舉槍道:“再不離開,我就開槍了。”
周赫煊拿出兩份文書說:“這是教育部和中央博物院的條子,我們是西北臨時史地考察團成員。看你們的樣子,應該是敦煌或者瓜州的駐軍吧,要不要我回去找你們長官說話?”
那兵頭子臉色有些遲疑,低聲對手下說了幾句,便放下槍喊道:“你們等一下。”
一個小兵跑進洞窟裡通報,很快就有個青年走出來問:“我是大千先生的弟子張軼凡,你們是教育部派來的考察團?”
“我是周赫煊。”周赫煊沒好氣道。
張軼凡頗爲驚訝,連忙抱拳說:“原來是周先生,失禮了。”
周赫煊把隨行人員都介紹了一遍,走進營地裡說:“你們這裡條件很艱苦啊。”
張軼凡道:“艱苦是肯定的。別看這才入秋,但晚上冷得很,附近的柴禾都被撿光了,得去百里外的沙漠裡撿拾枯木生火。周先生你別不高興,實在是這邊的土匪太多,我們纔不得不僱傭軍隊看守。前幾天就來了一幫土匪,放了好幾排槍才嚇走的。”
“我想進去看看。”周赫煊指着洞窟說。
“我帶你進去,”張軼凡邊走邊問,“周先生是不是聽到什麼流言蜚語?”
周赫煊明知故問:“有嗎?”
張軼凡笑着解釋:“瓜州有人得知敦煌壁畫有下層,便欲出錢購買臨摹畫卷,家師只能婉言拒絕。對方懷恨在心,便登報肆意抹黑,實乃小人之舉。”
周赫煊沒有說話,他要先看看情況再說。張大千毀壞敦煌壁畫的糊塗官司打了幾十年,一直到21世紀都沒有定論,實情如何誰都說不清楚。
衆人被帶進一座洞窟,裡面很光線黯淡,隱約可以看到斑駁的壁畫。
林風眠湊近了仔細查看,痛心道:“都是藝術瑰寶啊,這麼壞掉了真可惜。”
張軼凡介紹說:“敦煌壁畫保存不善,許多地方都已經自然風化了。又連續經歷白彥虎之亂和洋人損毀,情況慘不忍睹。你看這畫壁上的煙燻痕跡,那是白俄在洞窟裡點燃爐竈給薰的。”
周赫煊點點頭,算是承認了這個解釋。
有人譴責張大千用火把薰壞了壁畫,真假且不論,但肯定也有洋人的鍋。
大家接連參觀了幾個洞窟,周赫煊突然說:“我想看看大千先生臨摹過的地方。”
“請跟我來。”張軼凡領路道。
很快就來到一個洞窟內,衆人點起馬燈照明,夏鼐、吳作人和林風眠立即湊上去仔細查看。
“壁畫的最外層都被剝了。”夏鼐站在考古學家的角度,對張大千此舉很是不滿。
吳作人用放大鏡看了一會兒,突然說:“這處線條好像被新近勾描過。”
林風眠也湊過來仔細觀察,狐疑道:“沒有吧。”
“你再看顏料的色彩。”吳作人說。
林風眠又觀察一陣,苦笑道:“大千先生好手筆。”
張軼凡有些得意的解釋說:“由於外層風化嚴重,第二層壁畫的部分線條也有少許損傷。家師與五位畫僧精心調製顏料,又經過反覆對比研究,才親自把壁畫損傷部分修復。不是最頂級的專業學者,根本就看不出來。”
夏鼐氣憤道:“這些都是古物,哪能隨意動筆破壞原貌?”
張軼凡不高興了:“夏博士此言差矣,這不是破壞,而是修復。”
周赫煊雖然沒有說話,但心裡還是偏向張大千的。就像後世修復故宮一樣,古物也需要維護修繕,總不能看着它一點點損毀。
只要別瞎比亂來就行,張大千親自修複壁畫還是很讓人放心的。等時間再久一些,新顏料和舊顏料混爲一體,估計就連吳作人他們都看不出來。
又接連走了幾個洞窟,夏鼐突然面色劇變,指着一處畫壁說:“這裡是怎麼回事?”
別說專業人士,周赫煊這個外行都發現了,那處壁畫被剝傷一大塊。
張軼凡苦笑道:“這真不關大千先生的事。”
周赫煊道:“誰幹的?”
張軼凡耐心解釋說:“剛開始的時候,誰都不知道一些洞窟壁畫有好幾層,不然早就被洋人給颳走了。前段時間家師與于右任先生遊覽莫高窟,騎兵第五師師長馬呈祥隨行。家師見壁畫斑駁處的下層隱有畫跡,便對於先生說:‘下層必然有畫。’馬師長乃令其部下以石擊落上層燒燬的壁畫,赫然發現前代畫層,因此家師就留在莫高窟臨摹。”
周赫煊道:“也即是說,這處壁畫是那個馬師長的兵弄壞的?”
張軼凡點頭道:“正是。”
“簡直是亂來!”夏鼐已經氣得脖子都粗了,“當兵的不知好歹,于右任和張大千還能不清楚?就算是專業的考古人員剝畫,也要考慮周全小心處置,哪能讓當兵的用石頭砸?”
張軼凡沒再言語,估計他自己也覺得理虧。
周赫煊問:“當兵的弄壞了幾個洞窟?”
張軼凡道:“只這一個。”
“那還好。”周赫煊點頭說。
到了此時此刻,周赫煊心裡也對張大千和于右任很不滿了。這兩位估計剛開始就沒把壁畫當回事兒,任由大頭兵胡搞,等見到第二層壁畫纔出聲制止。
參觀的洞窟越多,夏鼐的臉色就越難看,因爲有些洞窟的壁畫是魏晉風格。
據夏鼐推測,張大千不僅剝掉了已經損毀嚴重的宋代壁畫,連第二層的唐代壁畫也剝掉,其目的無非是想看看更裡面的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