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她不是不喜歡我。一個才見過三次面,名字都不知道的小孩,她都願意對他好,怎麼會不喜歡我?
第二次見到她,知道她的名字之後,我興沖沖的跑去告訴奶奶:“奶奶,我見到一個叫袖珍的人了,她會不會就是我媽咪?”
奶奶當時很生氣,她說:“以後離她遠點!要是讓她知道你就是無名,她會躲你,躲得遠遠的!”
奶奶不喜歡袖珍,因爲不喜歡袖珍,所以也不喜歡我。她說:“你媽咪討厭你!你妹妹纔出生四天,死的時候那麼慘,她看都不看一眼,怎麼會喜歡你?你生下來,就是個累贅。”
爺爺走了以後,奶奶像放下了大包袱一樣,要回四川了。她讓我跟她一起走:“跟奶奶走吧,你媽咪不會在意你的,要真在意你,這麼多年早就來看你了!她在意的,只有她的事業,她的名聲。你現在回去,只會招她嫌棄!”
跟奶奶相處了很多年,她知道我喜歡吃什麼,不喜歡吃什麼,可是她不懂我。她不知道,她說那些厭惡袖珍的話的時候,我心裡的感受。
那個女人是我媽媽,她有一張好看的臉,可愛的短髮,她蹲下來跟我說,適當的說謊才能保護我們。她的眼睛,像是深深的潭水,看似明鏡,卻又深不見底。
奶奶見我不高興,又說:“有本事犯錯,沒本事承認!當年要不是她急着尋死,也不會導致你早產,身體一直比別人差。你媽咪,不希望你生下來,也不想見你!”
我出生的比別人快,所以,比很多小朋友都矮小。可是,我並沒有覺得委屈,反而,很好奇我那隻見過幾面的媽媽。她一定揹負着很大的苦衷。
“就算你回到她身邊,她也不會認你的!”
“那就讓她不要認好了。”我幾乎是不假思索的回答。
苦衷,一定是不想讓別人知道的。既然她有苦衷,我又何必戳穿她?想到能陪在她身邊,即使沒有名分,存在感渺小得像一層輕紗,我也覺得很溫馨。如果那就是我的宿命,我也願意追隨。
因爲,她始終是我媽媽,而我管她叫奶奶的人,不過是伴我度過生命最懵懂雛期的人,總有一天會離開。
奶奶離開的時候,罵了我,大概說了一些我忘恩負義,不知好歹的話。她的那些話,多少讓我覺得內疚,卻也讓我堅定了,要找到自己歸宿的決心。
袖珍沒有認我,我不知道爲什麼,心裡舒坦了很多。我小心翼翼地替她隱瞞了這個秘密,很久很久,時間越久,心裡就越有自豪感,好像在幫她擔負使命。我想,母子之間最大的因緣莫過於此,我跟袖珍的緣分,註定糾葛。她因爲糾葛的原因,拋棄了我,我又因爲糾葛的原因,陪伴在她身邊。不同尋常的關係把我們捆綁,才能不離不棄。
第一天跟她同處一屋,她就把我從房間趕出去。其實,她也不過耍耍小朋友脾氣。我透過小小的門縫,看到她把自己埋進枕頭裡,身子小小的,就跟牀單差不多單薄。
宇恆叔叔安慰了她,兩個人在屋裡低聲細語,最後我聽到細碎的笑聲。不過我知道,宇恆叔叔終究不屬於我。
宇恆叔叔就像是袖珍身後的武士,周全着她的生活,在她需要的時候,給她懷抱。他是那樣虔誠,虔誠到,袖珍不讓他踏進她的心門,他就願意站在門外一直等,一直等。所以我後來知道,袖珍不會跟他在一起。
袖珍的身邊,還有高夏叔叔。高夏叔叔以前跟媽媽一起的節目,現在在國內依然保持很高的收視率。不過高夏叔叔跟媽媽這幾年忙於各自的事業,沒再擔任主持人。德犬叔叔現在是節目的頭號主持人,阿潘叔叔是製片人兼製作組組長。
媽媽在美國的那五年,中間回國過幾次。在節目五週年慶典的時候,節目組經過一番精心策劃,把開播第一年的首批主持人都聚齊了,那是高夏叔叔和媽媽時隔多年再一次同臺。
高夏叔叔的人氣絲毫不減過去,當年的疤痕整修得很成功,加上他有最專業的化妝團隊,修復的一點痕跡都看不出來。他從日本回來後,歷時兩年半出了一張新專輯。這對素來有“高產音樂人”稱號的高夏叔叔來說,算是醞釀了很長時間的。專輯名我記得叫,《如若觸及》。
新歌剛出的時候,叔叔就給媽媽寄了小樣。那天,媽媽戴着耳機,坐在窗臺上,反反覆覆的聽着,最後她眼角泛着淚光,嘴角卻是上揚的。我問媽媽,是不是因爲那是高夏叔叔寫給她的歌?媽媽搖搖頭,若有所思的說:
“這更像是,寫給我和你爸爸的歌。”
我似懂非懂。我當時只覺得那是因爲媽媽對爸爸的思念太深,所以接觸到的每個細節都會聯想到爸爸。
高夏叔叔不是我爸爸,他後來成了我乾爹。他和媽媽的關係,在國內娛樂圈已經很明朗,兩個人說起當年那些追和被追的事,態度毫不隱晦。
那些往事稱不上一段佳話,他們都只是在闡述一個故事,但故事經過媒體的一番美化甚至幻化後,就變得神秘而不可捉摸。“不可觸碰”、“擦肩而過”、“有緣無分”,但凡你能想到的帶有遺憾美的詞,都被用在有關兩個人的報道中。
高夏叔叔當年爲媽媽做的那首歌,《花開一夏》,對乾爹和媽媽來說已經是對過去的祭奠,但在兩方粉絲和後援會眼裡,卻被賦予了比當事人感受深刻得多的涵義。
作爲當事人,媽媽這樣形容她跟乾爹的關係:
“緣分有兩種,一種是冥冥之中的扭曲關係將兩個人牽絆,註定一世難以捨棄;一種是兩人在人生軌道上各自成長,偶然遇見,殊途同歸。”
這話我懂,媽媽和乾爹屬於第二種。她和乾爹看起來有很多地方不同,可心靈上卻是契合的。
虔誠如宇恆叔叔,默契如高夏叔叔,都不足以撼動我的媽媽。讓媽媽揹負那麼大苦衷,還願意一直隱忍下去的,一定是個不簡單的男人,所以我好奇我的爸爸。
我沒有想過要恨爸爸,在媽媽一度不肯認我的日子裡,我沒有想過恨任何人。媽媽連在私底下都不願意跟我接近,原因一定不止關係到名聲和事業那麼簡單。我猜,媽媽心裡還沒有放下爸爸,如果放下了,她就不會那麼介意我的身份。
而第一次見到爸爸的時候,我更加確信了這一點。他和她都深愛着對方,但中間卻像隔了千山萬水。因爲,爸爸在辦公室裡打開他的手機,裡面完好地保存了袖珍多年前的相片。
相片裡的袖珍,還穿着學生服。時間剛好相隔7年,而當時我也7歲了,憑這一點,我確定眼前的人,就是我的爸爸。
而且,爸爸跟我一樣有兩個淺淺的酒窩。其實我的爸爸很笨,我跟他長得那麼像,當年媽媽對媒體宣佈了我的身世之後,外界好多人就說我和爸爸很像。可是,爸爸在銷聲匿跡之前,跟我相處的那些天都沒有認出我,還傻傻的說:“小傢伙,如果我有孩子,也一定跟你一樣可愛。”
後來我才知道,爸爸當時以爲媽媽生下的孩子死了。其實妹妹是不在了,可是爸爸忽略了龍鳳胎這種低概率事件的存在。
等待的歲月很煎熬,無可期盼的等待能摧殘人的意志,可是媽媽沒有被摧殘。有本書上寫過,“一個女孩,若是心中有了一個牽掛的愛人,就會越長越美。若這句話是對的,那麼她的心中該有一個多麼強大的愛人呢……”
媽媽在美國的短短5年,創下了那麼多年以來最大的成就。她成了聚光燈下的寵兒。
她的笑比以前美得多,好像一隻蝴蝶,輕輕一煽動翅膀就能撩人心絃。可只有我知道,她不過是一隻把自己裹在蛹裡的小蟲子,僵硬冰冷,忘卻了年份,忘卻了時間,一直在安靜的世界裡享受孤獨,直到要把自己憋死。
書上那句話的後面,還有一句:“等待令她變美,再漸漸枯萎。”
爸爸如果再不來,再不出現,她真的就會憋死。那年,媽媽從戛納回來後,又去了爸爸墜崖的地方。她久久地凝視着那能令人窒息的雪山,最後,癱坐在冰冷的地上,哭着喊道:
“你這個騙子!騙子!12年前,你騙了我,5年前,你又騙了我!你把我騙進你設好的局,騙得團團轉,然後一走了之!華天修你給我回來!回來……!”
我努力想成爲一個像爸爸一樣的人,讓她在那個冰冷的蛹裡,偶爾也聽到一些令她有興趣的動靜。所以,這些年,我不對她發嗲,也不叫她媽咪,我叫她寶貝,還在她面前使壞。因爲,據我觀察,爸爸跟媽媽的關係,好像一直都很古怪。
這種古怪,一直到今天好像也沒有改善,就像剛纔,咳咳……
剛纔,爸爸在書房看他的文件,手裡還抱着Anna。對了,Anna是我的妹妹,剛滿6個月,生的白白胖胖,圓溜溜的。媽媽總說,生她一個比16年前生倆要命得多,直罵爸爸在她懷孕的時候餵給她太多東西吃了。
哦對了,我今年已經16歲了,不是7歲,也不是12歲,我的名字叫天天,我的妹妹叫Anna。我的名字是高夏叔叔取的。我還給妹妹取了箇中文名叫小遲,因爲我一直想有個妹妹,沒想到一等就等了這麼多年。
言歸正傳,剛纔,爸爸在書房看他的文件,手裡還抱着Anna。媽媽在外面“叩叩叩”的敲響了書房的門,聽到爸爸應了聲“進來”才走進去。
媽媽問爸爸:“唔……你忙不忙啊?”
“什麼事?”爸爸的聲音一向很沉穩,不輕不重的。
“小遲該餵奶了。”平時,我們還是叫妹妹小遲比較多。
爸爸等了一會兒,大概是看了下時間,說:“起牀三個多鍾就餵了兩次,離上次喂才一個鐘,吃完午飯再說。”
“哦……”
“還有什麼事?”
“那什麼時候吃午飯哪?”
“現在才十點。”爸爸有點無語了。
“唔……如果中午吃土豆絲,現在是不是可以開始做了?”
土豆絲,胡蘿蔔絲,洋蔥絲,各種菜切絲,甚至豆腐也要切絲,都是媽媽最近以來的最愛。原因後面解釋,因爲現在我該去做我該做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