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開到離別墅區還有一兩公里的平坦地方就停下了。前面的雪堆積太厚,一路樹枝橫生,車不好開。阿潘一手拖着行李箱,一手拎着公文包走在後面,說是走在後面,不如說找了一條跟他們保持距離的路徑走。
袖珍就着裹在外面的毯子,被華天修一路抱了回去。她想她一定重得跟熊似的,穿着所有冬天可能要穿的厚重衣物,腳上是雪地靴,衣服外面還裹着拉舍爾毛毯,她已經全然感覺不到是被人抱在懷裡,反而像睡在一張會移動的溫牀上。
上坡的路走起來很吃力,華天修卻走得步調沉穩,風伴着雪花吹了過來,他將臉埋在她的臉上,感覺到她熱乎乎的體溫,心安了不少。她被這張搖籃搖的快要睡着了,迷濛中聽到一隻聲音溫和的叫着:“袖珍……”
她一定是做夢了,那夢裡,有爸爸。應該是,爸爸想她了,在叫她。爸爸問她過得好不好,她要告訴他,她很好,就算有不好的,也會變成好的。
浩瀚的雪地裡,留下兩排深深的足跡。人渺小得像隨時會被風雪颳走,人又強大得能抵抗自然的威力。
夢一醒,她就要面臨新的局面。別墅院子裡整整齊齊地站了一排黑衣人,個個神色嚴峻。阿潘在別墅大門口候着,在華天修耳邊說了什麼,華天修臉色有瞬間的變化,將她摟的更緊,大踏步走上前去。
看到宇恆的時候,袖珍詫異於心底的激動和欣喜竟沒有想象中的多。她準備從華天修身上下來,身體卻像被他箍住了,動都動不了。
“不要動,我現在帶你去做檢查。”華天修用命令的口吻說。
袖珍可以清楚的看到,宇恆緊緊咬着牙關,臉頰上有牙齒咬緊時凸起的痕跡。他的神色非常難看。她不知道宇恆這段時間經歷了些什麼,也不知道他是怎麼找到這裡來的,總之,她心裡掛念的人出現了。
“宇恆,我測試的時候受了點傷……不過是輕傷,檢查一下就好了。”
宇恆揚起手,在她臉上輕輕滑過,擡眼瞪着華天修,低頭柔聲對她說:“小心點。”
她被帶進二樓的一間房,這裡已經佈置得跟病房套間一樣,裡面擺放着各種可以在醫院看到的醫療器械,精緻到連燈光都分成好幾種。屋裡除了維薩,還有一個年紀稍小一點的印度女孩,想必是維薩的助理。
把她交給維薩之後,華天修便離開了。她按照維薩的指示,做完了所有的檢查,最後一項是婦科。袖珍用生硬的英語和指手畫腳示意她自己不方便,維薩卻禮貌的堅持,說這是Leo特地吩咐的。
袖珍面有難色,最後只能採取強制突破政策,抓起衣服就要往外走,維薩沒轍,將她留住,答應她不再勉強,但她身子虛弱,還需要做一組全身按摩。
已經過去一個多小時,不知道樓下的兩個男人會是什麼情形,袖珍心情急躁。但這麼久也沒聽到摔罐破瓶的聲音,她多少心安了點。他們三個,糾纏不清了太長時間了,華天修欠她的,她欠宇恆的,宇恆欠華天修的,現在又輪到她欠華天修的。錢賬好算,情債卻怎麼也算不清了。她覺得自己真的夠了。她真的夠了。
閉上眼睛,肌膚在一雙柔和的暖手的撫摸下陷入深沉的溫柔,緊張的思緒漸漸散去,放佛,自己來到一片花海。
這裡,有玫瑰、百合、勿忘我、素馨蘭、情人草,還有海芋……還有,一大片一大片的風信子。它們枝大葉粗,花朵碩大,清香伴着柔和的風拂過臉頰。她應該陶醉的,可是此時,她卻覺得空虛,一望無垠的空虛充斥她的思想,她只想逃。
一個小小的身影朝她走了過來。睜着眼睛,想從朦朦朧朧的霧霾裡認出他來,卻怎麼也看不清。
“媽咪……”
聲音如同玉碎,清亮地傳入耳間。她不可置信的看着那個模糊的影子,邁開雙腿要走過去。
“孩子……孩子……”
努力張開嘴巴,卻聽見聲音小得可憐,那孩子能聽得到嗎?她一定要讓他聽到,那是她的孩子啊,她卻一次不曾這樣叫過他。
用力擡起腿,一步,兩步……每一步都走得那麼吃力,腳下的花,好像長了手一樣,要將她的步履攔住。她的眼睛直直的盯着那個身影,看到他蹦蹦跳跳地朝自己走過來,可卻一直停留在原地,怎麼也走不過來。
“媽咪……”
“孩子……無名……”她欣慰地低喃,這孩子知道她,他知道她。可是,他會不會恨自己呢?
她醒來的時候,是被自己的啜泣聲吵醒的。已經有很多年,很多年沒有被自己的哭聲吵醒過。微微喘着氣,心跳快得無法平靜。屋裡的燈光已經調成柔和的紫色,只是空無一人。有暖氣,衣服也已經穿好了,可心卻冷的一塌糊塗。
門被快速的推開了,一個人邁着大步朝她走了過來。淚眼婆娑中,她朦朦朧朧看到他的臉。那似乎是華天修,又似乎不是華天修。
他臉上的陰鬱,是她這輩子都沒有見到過的。他像一頭受傷的公獅,眼睛紅透了,像是悲憤,像是受挫。她情願,他還是像平時那樣,用漠然的神情看她,也不願意他用這樣可怕的眼神看自己,她實在沒力氣再去想,這個男人現在是什麼心情,什麼感受。
她已經足夠心傷,此刻卻被他的哀痛怔住。他緊咬着脣,拳頭青筋暴起,渾身發顫,彷彿很快就會被點燃爆炸,彷彿,下一秒他就要爆出一聲哀嚎,彷彿,她馬上就要被他捏碎。
時間就這樣凝滯了,兩個人之間,瀰漫着令人發毛的冷氣。許久過後,華天修終於慢慢恢復了平靜,她卻已經嚇得渾身發抖,抖得筋骨都痠痛了。他走過來,她看到他眼角掛着淚珠,眼睛裡全是水霧。也也許是因爲自己在哭,所以纔會看到這樣的場景。
他何其溫柔地將她摟進懷裡,沒有力道的,沒有情緒的,沒有聲息的,就這樣輕輕將她環住。這一刻,他離她那麼近,她卻感覺,兩個人之間,隔了南北兩極那般漫長遙遠。
華天修久久沒有開口,環着她發顫的身子,自己的手卻僵硬得無法動撣。多麼軟弱無力的自己啊,此刻的他,一定軟弱得連氣息都沒有了。
“孩子……爲什麼要生下來……?”
他語氣微弱得虛無,都不確定自己有沒有問出聲來,更不確定,自己該不該問。但他一定是問出來了,因爲她發抖的身體,忽然鎮定了下來,他能感受到她渾身的氣息,驟間變得冰冷。什麼叫天寒地凍,什麼叫咫尺天涯,這一定就是。
就在剛纔,張宇恆拿股權的事要挾他,要他把袖珍交出來的時候,優子那孩子竟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出現在兩個人之間。她手裡抱着一隻寶貝的豬娃娃,胳膊交叉,抱得緊緊的。她眼裡依然充滿恐懼,神色那樣不安分,每看他們一眼,步子都要輕輕往後退縮。
可是,她卻開口了。
“袖珍,不要走。”
這是這麼久以來,那孩子跟他說的第一句話。她聲音細小得如同蚊子,尾音還帶着難以掩飾的發顫,語氣裡盡是哀求。
“袖珍,不要走。”
再說下去,那孩子一定會哭出來。
張宇恆用悲憫的眼神看了優子一眼,擡臉再看他的時候,卻憤怒得近乎瘋狂。
“你爲什麼要這麼做!?”他發瘋一樣抓起他的衣襟,每個字都吐得咬牙切齒,“你已經讓她失去一個女兒了,還要讓她勾起那些回憶嗎!?”
剎那間,天崩地裂,整個世界都要倒塌了。那些不堪的回憶,那句讓他悔恨終生的話,全都像紮了利器一般,朝他席捲而來,把他刺得粉身碎骨。天知道,7年裡,他沒有一天在詛咒自己,沒有一個夜晚,讓悔恨的惡魔折磨自己。
“女兒……?”不可思議地自言自語,不明白張宇恆這話裡是什麼意思。
優子蜷曲在地板,哭的泣不成聲,上氣不接下氣。維薩走了出來,像死刑的宣判者,告訴他:“她生過孩子,子宮修復能力好,多加調養就能恢復。”
張宇恆一定是從他驚悚惶恐的神色裡讀出,他已經知道了。張宇恆邁步欲上樓,腿卻被優子緊緊箍住。
“袖珍,不要走……”
那孩子的哭聲,伴着紊亂的喘息,她一定是又害怕又堅定的。呢喃的重複同樣一句話,張宇恆臉上的表情都糾葛得扭曲了。
“優子,叔叔帶你們一起走。”張宇恆說。
優子搖着頭,“優子,想留在這裡……袖珍,不要走……”
有一種東西叫做挫敗,他和他一定都深刻的體會到了。張宇恆挫敗,敗在女子手裡,他敗給袖珍的癡情絕念,現在又敗給這個6歲女孩的天真無邪和頑固執着。優子的懇求不同於常人,封閉了6年的內心,終於肯在陌生人面前擡起頭來,如果被拒絕,說不定會在她心裡留下永恆的創傷,這孩子,說不定會自怨自艾地死去。
華天修挫敗,敗在自己手裡。自己種下的惡果,報復了她也懲罰了自己。就在剛纔,知道她受過那樣的苦的時候,他是想過,該放手讓她離去,張宇恆能給她的,比自己更多,這個世上,已經沒有一個人能比他對她更壞了。可是偏偏優子替他挽留了她。
兩個男人,最終都敗給了一個孩子。她小小的身軀,還在持續哆嗦,卻散發着,無盡的力量。
如果他們有女兒,現在,也該跟優子差不多大了。如果他們的女兒還活着,一定,也跟她一樣美麗可愛。他們的女兒,一定跟懷裡的人一樣,顰笑間就能春風化雨,凝眉間就能把他的心揉碎。
華天修抱着她,幾乎用盡一個世紀的光陰,終於慢慢鬆手,用被淚霧瀰漫的雙眼看着她,卻看不出她的喜怒哀樂。
沉寂了許久,袖珍纔開口:“我想見無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