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老是說,表姐夫脾氣壞,會打老婆,可是我和他一起喝過酒,他對我們大家都客客氣氣的,看不出是個暴力狂。”
衛青在永和村的小酒樓裡碰到過陸景升,雙方有共同的朋友,在一張酒桌上一起喝過酒,陸景升表現得還怪好的嘞。
“那你嫁給他吧。”梅骨微笑地對衛青說道。
衛青愣住,她知道梅骨雖然臉上帶笑,實際已經生氣了。
“表姐,你怎麼這麼說話?”衛青臉上掛不住,便起身告辭。
從學校出來,天色已晚,整個永和村都沐浴在沉沉暮靄中。
衛青的心情也沉沉的,陰陰的。
暮色中,幾個孩童拿着風車迎面跑來,灑落銀鈴般的笑聲一串串。
眼前彷彿亮了。
衛青的目光像被孩童們牢牢粘住,一直隨着他們的身影跑出老遠,直到孩童們的身影消失在暮色中。
衛青不自覺伸出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
……
……
梅骨去地級市參加賽課的時候,梅香香回門。
除了藍禕梅香香夫婦外,藍父也來了。
藍父提了很多禮品上門,衛七巧辦了一桌的好伙食,是去村裡小酒樓直接定了菜,讓人送到家裡來的。
九節蝦用清水滾一遍,撈上來裝盤,再配一碟蘸料,又鮮又嫩。
“吃啊吃啊!”衛七巧熱情抓起一條九節蝦,放到藍禕的飯碗裡。
藍禕靦腆地想要阻止,但是蝦已經在碗裡了。
“吃吧。”藍父說。
藍禕拿起那條九節蝦,去頭剝殼,放入嘴中,細嚼慢嚥。
衛七巧驚呼起來,一雙眼睛亮晶晶亮晶晶的:“親家公,你看哪,他會剝蝦吃,到底是讀書人,腦子聰明好用……”
“你丈母孃誇你了,他是很乖。”聽着衛七巧的讚美,藍父挺開心的。但他不善言辭,不知道如何迴應,只能笨拙地喃喃,一會兒看看衛七巧,一會兒看看藍禕。
梅香香則有些難爲情,雖然藍禕是自己的老公了,但母親如此這般,未免浮誇,對比陸景升,實在偏心得有些過了。
母親對陸景升,是有些太不公平了。家裡這張大理石飯桌,還是從前陸景升自己用木頭製作了桌腳,又去隔壁玄武岩鎮挑選了大理石桌面,來家裡安裝的。
飯桌剛送來那天,陸景升還專門經過隔壁漁井村碼頭買了一桶蝦回來孝敬丈母孃,可是衛七巧坐在飯桌旁,吃着蝦,卻對陸景升挑三揀四,把他身上每個毛孔都數落了一遍,導致陸景升笑吟吟來,卻黑着臉糟着心離開。
回去之後就對梅骨發了一通脾氣。
也怪不得陸景升,是不是?
如果衛七巧對陸景升,能有對藍禕的態度,是不是陸景升和梅骨也不至於走到離婚這一步?
反正她這輩子是絕對不可能離婚的。梅香香看着安靜坐在飯桌旁的藍禕,在心裡暗自說道。
吃完飯,藍父竟勤快地要幫着洗碗,衛七巧也不拒絕。
藍父洗碗的時候,藍禕繼續在飯桌旁安靜坐着。
衛七巧將梅香香叫去樓上說私房話。
“藍家沒給聘禮錢的事情,你可不能對外說,我在村裡說別家給多少彩禮,藍家也給了多少彩禮,村裡人要是知道,我一分彩禮都沒收藍家的,又要戳我脊樑骨,說我倒貼。”
衛七巧關了房門,又壓低嗓音,湊在梅香香耳邊說道。
如此近距離,梅香香忍不住朝另一個方向仰了仰頭,屏住呼吸:“你就不能刷個牙嗎?”
衛七巧一年到頭也難得刷上幾次牙。
“牙膏不要錢啊?”衛七巧白了梅香香一眼,繼續囑咐,“我沒收藍家彩禮錢的事,也不能告訴你姐,不然她心裡不平衡,她出嫁我收了陸家那麼多彩禮,輪到你我就一分不收,她心裡會有想法。”
“知道了。”梅香香沒好氣應道。
衛七巧是不想收藍家的彩禮錢嗎?
是藍家沒給。
對於衛七巧來說,中學老師當女婿,是天上掉下的餡餅,她哪還敢要求彩禮呀?只怕夜長夢多,趕緊塵埃落定就好。
所以她才催着梅骨去監督藍禕和梅香香辦結婚證。
要不是自己派梅骨去監督着,結婚證也不可能辦得那麼順利吧?
衛七巧對自己的英明決定感到很滿意。
衛七巧怕梅骨比賽回來,會碰到梅香香,言多必失,便催促梅香香趕緊和藍家父子一起回鄉裡去。
梅骨拿了地級市賽課一等獎,對於一個鄉村老師來說,是非常不錯的成績。出來見了一趟世面,也看到了自己與頂尖老師們的差距,收穫頗豐。梅骨懷着不錯的心情回到家裡。
已經過了晚飯時間,電飯煲裡的飯還有餘溫,梅骨盛了一碗,走到桌邊,打開桌罩一看愣住。
桌上竟有好幾盤菜,像是酒樓裡炒出來的,不像衛七巧的廚藝。
衛七巧一向節儉,怎麼可能吃這麼好?一定是家裡來客人了。
什麼客人能讓衛七巧如此破費?
“是你妹和你妹夫回門。” ωωω¸TTkan¸¢ Ο
“他們人呢?”梅骨一喜,梅香香結婚後,她還沒見過她呢。
“回去了。”
“這麼快就回去了?”梅骨有些失落。
“鄉里離咱家纔多遠,坐車二十分鐘就到了,留他們過夜不方便,你妹夫是老師,我怕他睡不慣咱家的房間,咱家的牀硬着呢,他那讀書人的身子骨不比農村種地的……”
梅骨不置可否,坐下來吃飯。
衛七巧也挨着桌邊坐下,說道:“關於你妹夫的媽媽從自己家跳樓死掉的事,你沒跟香香說吧?”
香香今天回門沒有提起這茬,衛七巧猜測梅骨沒說,但還是不放心,又問了句。
“你已經囑咐過我很多次了,沒你的同意我哪敢說?”
梅骨一邊吃飯,一邊迴應衛七巧,心裡懷着滿滿的厭倦:“只是爲什麼?”
“怕她害怕,家裡突然掉下來個人死掉,要是你,你夜裡敢睡?”
衛七巧也會爲梅香香考慮了,真是難得。
“可畢竟是她親婆婆,紙還能保得住火?”
衛七巧撇撇嘴:“反正不能是我們主動告訴她,她什麼時候知道什麼時候再說。”
梅骨放下飯碗,盯着衛七巧看了一會兒,衛七巧被看得心裡發毛,抹了抹自己那張老臉,心虛道:“我臉上沾了飯了?”
“媽,藍禕媽媽爲什麼跳樓啊?你是不是聽說了什麼?”
“我哪裡能聽說什麼?鄉里那麼遠。”
“你不是說坐車也才二十分鐘?”
“我這輩子哪像你那麼命好,可以去外地讀書,見世面,我自從嫁到永和村,就在村裡轉悠,一輩子纔去鄉里幾次?我當你外公外婆的女兒吃了多少苦,七八歲就放一頭比我人還高的牛,有次穿紅衣差點被牛頂死,你外公外婆可沒送我讀書,不像我對你這麼好,我花了十幾萬送你讀師範……”
“爲了讓你讀師範,你妹妹輟學,把讀書的機會讓給你……”
衛七巧的面孔在梅骨跟前變得奇奇怪怪起來,眼睛鼻子都模糊不清了,只剩一張嘴,越來越大越來越大。
“媽,我師範畢業教書了,香香還在上初中,初三考試費你不肯給她交,我替她交的,向陸景升借的錢……”
梅骨沒說完,衛七巧不知從哪裡抓過來一條毛巾,重重抽在梅骨臉上,梅骨眼前一片金星閃閃。
“你不想和陸景升離婚你就直說!什麼他替你妹交考試費,你說他養了你們三姐弟也可以!你說我們這棟房子是他建的,也可以!你個花娘,你只管自己嫁老公爽,不管你弟死活,不管你娘死活,我培養你有了一個鐵飯碗啊,我讓你一輩子衣食無憂,你卻這樣對待自己的親孃和弟弟,你有罪,你會被雷劈死……”
彷彿有一萬隻蒼蠅蜜蜂蚊子在屋子裡亂飛亂竄,梅骨眼中衛七巧血紅着眼睛,面孔猙獰,像一隻張牙舞爪的魔獸,向着梅骨撲過來。
梅骨一嚇,拔腿就向屋外逃去。
梅骨像一隻無頭蒼蠅,在永和村裡亂竄。
不知道跑了多久,停下來時,才發覺自己已經滿臉淚水。
夜色將梅骨籠罩住,梅骨像墜落海洋,被海浪緊緊包圍。
眼前是九十九級臺階,臺階兩側種植着成行的花草,夜晚的微風吹過,花草搖曳生姿,臺階浸潤在生命的馨香裡,彷彿也隨之生動起來。
梅骨順着臺階望上去,一座巍峨的牌樓矗立在臺階的最上層,牌樓上“孝廉文化公園”幾個大字,在夜色中更顯莊嚴肅穆。
梅骨一步一步走上臺階,直走到那牌樓底下去。
這是王兵書記的心血與傑作,竟然已經建成了。
它的左側是一條長長的迴廊,青磚石瓦,木樑畫棟,兩旁綠樹成蔭,花香四溢,既古樸又雅緻。迴廊的盡頭,是一座古老的亭子,站在亭子裡,居高臨下,可以看到整個永和村的風景。
梅骨無心欣賞風景,只站在臺階上,仰頭看着牌樓上的“孝”字。
什麼是孝?什麼是孝?
要怎麼做,纔是衛七巧的孝女啊?
梅骨在牌樓底下跪下來,任由眼淚汩汩流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