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宸捧在手裡,藉着黃昏的霞光,方纔瞧見那藍袍衣襟的海浪暗紋上有若隱若現的幾個字:君子如玉,重情重義。
小馬歪着頭,越發驚奇了,“都說她女紅,只當是那婆子沒見過世面,這回我倒真信了,這樣的暗繡還真是第一次見呢。”
慕容宸沉默包好,道:“擱好了,到了軍中再託人送去。”
“是。”
陳湘如再好,那是呂連城的未婚妻,豈是他能念着、想着的。
次日,慕容宸起了大早,辭別母親再次踏上行程。
而陳湘如卻睡得很香,一宿未睡,她真的累壞了,連眼睛都是又澀又沉的,似用針線縫上了一般。
慕容宸離開范陽的消息,是午後才陸續傳出去的。
程醉蝶知道之後,“砰啷”一聲將手裡的茶盞砸在地上,“旁人知道他離開,倒是我竟不知曉。”
這不是讓人瞧她的笑話麼?
陳湘如知道,昨兒還在趕針線活。
慕容宸不在,她就可以借這個機會除去陳湘如,誰也別肖想她的東西。
程醉蝶道:“涵綠,去,把容娘給我叫來!”
不到半個時辰,涵綠就領來一個二十多歲的婦人,自後門進了程醉蝶住的小院。
程醉蝶斥退左右,輕聲道:“上回,我要你做你的事……”
涵綠與湖藍退出偏廳,湖藍出了院門,涵綠卻蹲下身子,一路慢下到了窗下,側耳聆聽。
容娘道:“小姐要我找高手。我已經找到了,也相看過,着實是一頂一的高手。”
程醉蝶低聲道:“尋着就好,你來過這府裡,知道攬月居吧?”
“奴婢知道。”
“攬月居里,近來住着一個叫陳月亮的女人,你讓他們把人劫到外頭給殺了!”
涵綠心下一顫。要殺陳湘如。這可是府裡的貴客,萬一讓世子爺知曉這可了不得。
容娘垂首道:“這是大事,最快也得三日才能辦好。”
“這麼久?”
她不想等。自是越快越好。
容娘道:“今晚讓他們來察看,府裡的護院守得緊,總得尋了機會下手,萬一露出破綻。就會惹來麻煩,一旦出了意外。任太夫人、燕國公如何疼愛小姐,只怕你也在府裡呆不下去了。
他們還得想一想如何下手,又得一些時間。
後晚才能真正下手,將事做得天衣無逢。”
程醉蝶道:“這是我賞你的。你收下吧。”
兩張銀票,足有一千兩之多。
她又補充道:“好好替我辦差,待我做了世子夫人。少不得你的好處。”
誰要做攔道的石子,她就把這人搬開。或是直接拍碎。
月亮美人,是你先招惹我的。
我的男人,誰也不能來搶。
誰搶,誰就是得死。
“是!”容娘接過銀票,小心揣入懷裡,欠身道:“奴婢告退,小姐等着好消息。”
涵綠一驚,速速退回到自己住的廂房門前,佯裝假寐地倚在門口曬太陽,容娘冷冷地掃了一眼四下,涵綠起身道:“這就要走了。”
容娘面無表情,應聲離去。
涵綠坐回矮杌上,想着程醉蝶說的事,要殺了陳湘如,若真鬧出人命來,府裡一追查……程醉蝶可以被遣走,可她的賣身契還在大夫人手裡捏着呢,萬一觸怒了世子,她不敢想下去,這麼大的事,她得找個人商量纔好。
找誰呢?
與她要好的人雖有幾個,可不是服侍姨娘的,就是服侍二房的丫頭,二房的人是萬不能說的,思來想去,涵綠就想到了四小姐身邊的小菡。
只是,她不知道這事該不該告訴給小菡。
第一天,涵綠沒說。
第二天時,涵綠一想那事就有些坐不住。
尋了個得閒的時候,就到了四小姐的院子裡。
小菡也在,正在院子裡晾曬錦衾,手裡雞毛撣子拍打着錦衾上灰塵。
“小菡。”涵綠小心地看着周圍,院子裡坐在門前掏耳朵的婆子,一邊又有修花木的粗使丫頭,又看着屋子,不見四小姐的影子。
小菡笑道:“這幾日,四小姐正趕着要給國公爺做冬靴呢,昨晚睡得晚,這會子困了剛歇下。”
燕公國府,一直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無論是新入門的婦人,還是嫁出門的閨女,每年都要給自己的長輩做一雙新鞋,而四小姐的直系長輩有三個:太夫人、孔氏和燕國公。一人一雙就得三雙,太夫人和孔氏的已經做好了,就這燕公國的,因是做的冬靴,頗費時日,而四小姐一直賢名在外,要求頗高,不肯次了,自得全力以赴地往好時做。去做她做的是秋鞋,聽說一送到軍中,不少人都誇她女紅好。
涵綠怯怯地看着周圍,小菡一瞧她的樣兒,怕是有話說,拉了她道:“既來了,就到我屋裡吃杯熱茶暖暖手。”
二人進了屋,小菡用紅泥爐上的沸水沏了茶,方小心地遞到涵綠手上:“小心,燙!”又指着桌上的糕點盤,“也吃些吧。”
涵綠支支吾吾,心裡掙扎着,“小菡,怕要出大事,我昨兒一宿都沒睡好呢。”
當容娘第二次來見程醉蝶,涵綠就猜到了,只是她不想肯定,親耳聽到後就嚇了一跳,程醉蝶的膽兒也太大了,直接要把人給弄死。
小菡看了眼外頭,低聲道:“這院裡不會有事,出了什麼事?”
涵綠道:“你答應我,莫要說出去,我……我實在是怕了。小菡,你與四小姐說說好話,讓她向夫人討我過來服侍吧,我再不想服侍表小姐,她的性子可不像四小姐。最是個刁鑽的,一個不高興,拳頭、腳頭的就上來了。”
打人罵人是家常便飯,動不動尋個理由便將人毒打一頓,打罵起人來半分都不手軟。
小菡想:先哄着她說了實話,以後的事才慢慢想也不遲。
“你先告訴我是什麼事?我纔好在四小姐說話。”
涵綠依舊不知能不能說。
小菡故作平靜,“我一直拿你當貼心好姐妹。瞧來。你卻與我生分着呢。”
涵綠被她這一句氣話一激,拉她坐下,兩人到了牀前。會在牀沿,方細細地將她偷聽來的話與小菡說了。
程醉蝶竟然要直接弄死陳湘如,這還了得,萬一人真死了。呂連城將軍怒了不幫襯燕國公……可就真惹大麻煩了,她和四小姐都知道呂連城是燕國公的人。將來是要重用的。
涵綠道:“陳小姐是府裡的貴客,就連大夫人都說要好好服侍着,這要是出了事……”她不敢再說下去。
小菡道:“你來與我說,算是找對人了。涵綠。這種事,我們是做奴婢丫頭的,可不敢多嘴多舌。表小姐就不是個省事兒的,回頭我在四小姐替你說說好話。看她能不能把你討到我們院裡來。”
涵綠一喜,當即握住小菡的手:“好姐姐,你若幫了我,我一輩子都忘不了你的好。”
兩個人又說了些旁的事,小菡故作平靜說了幾件近來聽來的趣事,又說又笑的,涵綠念着自個院裡有差使,就先告辭離去。
小菡起身進了四小姐的內室,四小姐睡熟了,待她醒來,小菡便斥退左右,將涵綠說的事細細地說了。
四小姐心下暗喜,她是不能下手的,但她可以借刀殺人,若沒了陳湘如,呂連城許就是她的,她的年紀已經不小了,再耽擱下去,怕就尋不到滿意的夫婿了,她姨娘說得對,有時候遇上喜歡的人,就得主動爭取。若不是她姨娘爭取,哪裡有現下的好日子。
小菡見她不說話:“四小姐,你快拿個主意,表小姐要殺人。若真殺了陳小姐,只怕呂將軍會生氣……”
與燕國公府反目事小,怕四小姐也嫁不了呂連城。
四小姐但聽到呂連城的英雄之名時,早已經動心動情,許了心願非呂連城不嫁。
四小姐想了片刻,“你先出去,容我細想。”
陳湘如不能嫁呂連城,也不能死,若是死了,到底是人命,大夫人和三老爺一定會追查,東府那邊的奇人異士不少,用不了多久就能查出來。
她該怎麼做?既能除去陳湘如得一佳婿,又不會影響父兄的天下大計。
四小姐擡眸,目光就落在屋裡掛着的一副《英雄夜襲圖》上,頭頂是一輪皎潔的明月,一個翩翩黑袍男子騎在馬背上,只是他的背影,威猛如神將,騎在馬背上,手握寶劍正衝往月色朦朧的皇宮……
英雄,當她聽到呂連城的故事時,便已經認定這就是她慕容寶釵此生要嫁的夫婿,而她就要得配這樣的英雄,成就一段傳奇佳話,她纔不要安於內宅,她也想名動天下。
月亮美人……
陳湘如不就是因爲搭上了呂連城,因呂連城揚名,連陳湘如的美名也傳遍天下,被人議論、說道、稱讚,似乎成爲這亂世中唯一一個不俗的奇女子。
陳湘如算什麼東西?只是不知來路的孤女,她憑什麼得配呂連城。
而她則不同,她是燕國公的女兒,有着高貴的身份,有着美麗的容貌,更有着賢德的品性。
是的,這普天之下,只有她慕容寶釵才配得上呂連城,她才該是那個站在當世英雄身邊的女子。
四小姐想得沉迷,從一早的嫉妒,到現下的不甘,一個陰謀也漸次在她的心頭浮涌出來。
每一個想法,先認定、再否定,如此糾結,反反覆覆想了一個又一個的計劃,可是她沒有更多的時間了,總不能任由程醉蝶那個禍害壞了父兄的大計,這未來的公主她要當,這傳奇般的姻緣她也要。
如此、如此……
這樣、這樣……
於是乎,在經過一番細細的琢磨後,一個最圓滿的計劃就有了。
可憐十一深冬夜,月似銀盤露似珠,天空明淨,冷傲的明月撒下淡淡的月華,就似給燕國公府覆上了一層銀霜。
陳湘如又望着天空發呆。
此刻,她還不知道自己的危險來襲,還不知道她一手改變的良婿,早已被他人所覬覦,更不知道未來會從這一次劫難裡發生更大的改變,正要引領着這具身體前世步入覆轍,只是這一次,她不是早前那個軟弱的陳湘如,而是一個有主見、有擔當,更有智慧的女子。
翠煙捧了件斗篷過來,“小姐,回屋歇下吧,更深露重,小心風寒。”
陳湘如披上斗篷,吐了口氣,這麼多天了,乖乖是否還記得她?
她最在乎的是,乖乖會忘了她;而呂連城會不在意她;還有喜妹,不再與她相依求生。
這三人,是她在這世上最在意的人了。
她悠悠輕嘆,含着淺笑看着翠煙:“我真希望能快些把乖小姐接來,我真的不想與他們分開。”
翠煙垂首,她也是在亂世如無根的浮萍隨水逐浪,幾經輾轉才被人買進了燕國公府在洛陽的別苑安身,而今遇到了陳湘如這個主子,也算是有個安穩的生活。輕嘆道:“小姐午後歇下時,燕國公夫人領人送來了一個錦盒,小姐不打算瞧瞧嗎?”
今兒翠煙早前便提過一回了,陳湘如勾脣一笑,不以爲然地道:“莫不是你知道那裡面是什麼?”
翠煙垂眸,支吾着道:“奴婢……”不是不能說,而是她和翠柳好奇,大夫人身邊的謝婆子送過來時,就曾說過:“這是夫人給你家小姐的東西,往後你們倆就是小姐的奴婢。”這最後一句,顯然就是說盒子裡裝的是二翠的賣身契。
既然翠煙提了,陳湘如折身進入內室,打開錦盒,躍入眼簾的,竟是幾件她在月亮山上常戴的飾物,有呂連城從京城給她買的桃木梳,雖是桃木的,卻雕刻精美,上面刻成有梳背邊沿刻有喜鵲登梅圖案,又用彩漆上染,就是戴在髻上也是好看的。
翠煙着急地看了眼翠柳,兩個人你看我,我看你。
陳湘如輕撫着梳子:“這是呂將軍給我買的。”說到這兒時,神色裡流露出幾分幸福。
翠柳一急,道:“小姐,大夫人把我和翠煙的賣身契送來了,往後我們就是你的奴婢。”
陳湘如拿來了那疊紙,打開是送來的二千兩銀票,又有二翠的賣身契,上面清楚地寫着她們的真實姓名和來處,末了,陳湘如頗有些吃驚地道:“你們……是江南人氏?翠柳還是臨安府人?”
翠柳欠身:“我和翠煙一直覺得小姐的口音也是江南人,只不知小姐……”
“我也是臨安府長大,與塗家、錢家都有些交情。”
翠柳看了看翠煙,因是同鄉,便覺得更親近了,喜難自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