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牙婆一聽,咬了咬牙,啐罵道:“好,我就與你借一步說話,你要是說不出什麼門道來,我可饒不了你。”
陳湘如與她走到一邊,輕聲道:“嬤嬤,我是秦淮陳湘如。你若不信,可請城中懂琴棋的名士來一辯真僞,或聽琴曲,或奕棋皆可。”
她不要成爲男子的玩物,這次又被牙婆挑選送往相州官宦之家陪家,說是陪嫁,其實就是男子的玩物,陪吃陪喝還陪他們共枕。
就算再陷泥沼,她也要奮力一博。
戚牙婆微愣片刻後笑了,雖沒笑出聲,可那頭上的絹花顫顫微微,完全不信。
陳湘如揚了揚頭,這一月多的顛沛流離,吃不好、睡不好,膚人黯黃,是沒了昔日的容光滿面,她垂眸道:“你不妨請人與我對奕,以辯真僞,我只是告訴嬤嬤,不要因着二三千兩銀子就做出這種事,想當初我在洛陽幾日撒給難民的銀子就是幾十萬兩……”
那時是何等恣意、張狂,她眼裡無銀子,但不代表其他人沒有。
她能輕鬆掙來銀子,這便是她是的過人之處。
這些人賣買良女,不就是想賺銀子麼。
戚牙婆歪着頭,神秘兮兮地道:“真的假不了,若是假的,我可饒不了你。倒也巧了,相州城有位臨安府的名士,一會兒我就把你打扮好了,若你真是陳湘如,我就好吃好喝的供着,倘若是個假的,可別怪我心狠。”
她用手一擡,指了另一個站在隊列中容貌清秀的少女道:“你一會兒也拾掇拾掇,把蔣知州的客人服侍好了你們就算攀了高枝兒。乖乖的把你們自個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這種陪客的事,戚牙婆還捨不得送黃花閨女去,萬一誤了清白,這身價大跌。
亂世之中,有多少人求的就是活下去,哪裡管是爲娼\妓,還是與人爲妾。總好過活活餓死。聽牙婆這話,蔣知州的客人想來也都是些體面人。
戚牙婆細細地審視着陳湘如,五官倒也精緻。只是氣色不大好,許是凍的,也許是近來沒睡好、吃好的緣故,但與這些容貌清秀的姑娘比起來。也沒什麼過人之處,若說她是陳湘如。牙婆還真有些不信,且信她一信,若是真的,就得了個搖錢樹。若是假的,自然用高價轉賣旁人。
戚牙婆想着,這事兒怎麼算都不虧。
陳湘如想的則是。用以前在江南的名氣和身份求得一份安心,就算是賣藝。也好過給男人做玩物的強,至少這樣她還有改變命運的機會。
戚牙婆又令了一個半大丫頭另取了件粉藍色的衣裳,不過是六成新的,瞧着是以前別人穿過的:“早前,我有個侄女,與你的體形有些相似,後來許了相州城某縣師爺爲繼室,這是她待字閨中時穿的。你且換上!回頭我便帶去給人相看。”
在外人面前說是相看,實則是要她去見那位臨安府的名士。
陳湘如將臨安府中有名氣的少年才俊都一一想了個遍。
錢文俊公子?他投了燕國公府,應在燕軍中任職。
塗家三位公子,塗二公子在洛陽,據說塗大公子去了蜀中……
金老爺家的兩位公子,大公子真實的名諱喚作陳忠嗣,原是范陽陳家的公子,亦在燕軍中任職,專爲燕軍籌措軍糧;金二公子也曾見過兩回,不會是他吧?
過了半個時辰後,牙婆吩咐了另一個稍年輕的孫牙婆,令她帶着五位美人去蔣知州府陪客。
戚牙婆對陳湘如道:“我與臨安府名士倒有幾分交情,走吧,我這就帶你去他府上。”
因怕陳湘如逃走,又喚了牙行的兩個打手同行,外頭不曉真相的人,只以爲戚牙婆又張羅上一門生意,要帶陳湘如去給買家相看。
陳湘如心裡猜測着許要相遇的一位故人,到底是何人物,兜轉之間就到相州城一處僻靜的街巷,在一處尋常的一進院門前停下,但見門上掛了塊不大的匾額,上書“塗宅”,不是塗大公子,也非塗二公子,難不成真是塗三公子,想到此處,陳湘如一陣暗喜。
戚牙婆站在院門前,叩響門跋,不多會兒,就有個婦人打開院門。
婦人很年輕,瞧上去不到二十歲,懷裡抱着個孩子,約有六七個月大小,而一側又有個男孩蹲在地上玩泥巴,婦人的臉上有一道疤痕。
戚牙婆笑道:“我是來找塗爺的,我手頭有位姑娘,說與塗爺原是舊識,特帶她前來拜訪。”
婦人怯怯地望着廂房,窗戶敞開着,能看到臨窗的地方站着個男子,一襲灰白色的長袍,手裡拿着筆,正在奮力疾書,飛龍走鳳。
陳湘如看了眼婦人,問道:“你是塗九爺的大姨娘任氏?”
婦人怔了一怔,她不認識陳湘如,但聽陳湘如說話,倒真的是相識的,“你是……”一面審視着,雖只一月,但陳湘如消瘦了不少。
塗九擱下筆,愣愣地看着進來的兩人,打開書房的門出來。
陳湘如怨過塗九,塗九也怨過陳湘如,此刻目光相對,皆沒有好臉色,塗九是認識戚牙婆的,任姨娘生第二個孩子,就是戚牙婆接的生,戚牙婆家也住在這條街巷上。
塗九不由得勾脣笑道:“陳湘如,你不會是落到牙行手上了吧?哈哈……”
這一聲喚出,戚牙婆便確認了陳湘如的身份,果然是名動江南的四豔之一。
陳湘如看着他帶着譏諷的笑,甚至有些幸災樂禍,冷聲道:“我被轉賣,你第一個想到的不該是姐姐留下的孩子麼?乖乖……她會如何?”
塗九斂住了笑意。
陳湘如道:“前不久,我得遇金老爺,他告訴我說,你和任姨娘失去了下落,你母親塗大娘帶着你長子已回到了家鄉。你結髮原配餘氏,與你失散後在一個富貴人家給人做奴僕下人,正想湊足路資回臨安府。”
她頓了一下,“在這亂世之中,彼此活得都不易,我還聽金老爺說,塗大娘做主將我姐姐李湘華的墳墓遷入你家的祖墳裡。做主給了我姐姐一個平妻的位分。今日我來見你,只是想告訴你,如果可以。請代我謝謝塗大娘。”
塗九覺得這不可能,前面的話他原已經信了,可這後面的話怎樣想都覺得假的。心裡暗想:莫不是陳湘如說這些話,想讓他幫她贖身?他沒這麼大的能耐。也沒有這麼一筆銀子。
冷聲道:“我一家的生計,現以我賣些字畫、給人抄書爲生。着實幫不了你。”
陳湘如勾脣一笑,不由搖頭輕嘆:“你想多了,我只是想告訴你,如果可以。你早些回江南見你母親兒子,時過數月,想來你妻子帶着次子已回到家鄉。江南之地會越來越平靜的。若是可以,你回到江南。替我在湘華姐姐墳前多上一支香,你告訴她,就算我在顛沛流離,但乖乖生活得很好,這一生她會過得很平靜、安穩。”
她欠了欠身,對戚牙婆道:“我們走吧!”
沒有飲一盞茶,陳湘如已翩然轉身。
塗九還在想她帶來的消息,最初是不信的,可聽到後面又有些信了,他快奔幾步,看着將來上馬車的陳湘如:“陳姑娘,你剛纔說的那些話,關於我母親和我妻兒的事……都是真的麼?”
陳湘如道:“數月前,我曾得遇金老爺,與他閒聊時,是他告訴我的,我信得過金老爺,應該是真的。塗大娘獨自一人支撐着家業不易,還要拉扯你兒子,早日回江南敬孝吧。”
這不過是最尋常的話,可在這亂世之間,彼此都得不到親人的消息,失散的親人也不知去向,塗九這兩年多過得多坐針氈,常常午夜夢迴皆是一家人離散的悲楚畫面,還是不知是否該信。
他又問:“他們都好好的?都回家了?”
總覺得這消息如一場夢。
這些年,他打聽過許多從江南過來的人,想從那些人嘴裡知道家人的消息,可總是沒有。
陳湘如肯定地應聲:“我相信金老爺沒必要用這些話騙我。塗九公子,我該告辭了!”
塗九不知道陳湘如是如何再度落到人牙子手裡的,可就看瞧在李湘華的情面上,他也想幫她一把,但他手頭着實沒有什麼銀子,塗九道:“我怎麼幫你?”
陳湘如回眸一笑,“心安便是歸處,我原就是軟香樓的藝伎,大不了再做回藝伎。”
戚牙婆的心裡樂開了花,就怕被騙,沒想走了一趟,證實了陳湘如的身份,她真是得了一棵搖錢樹,陳湘如在洛陽城數日就撒出幾十萬兩銀子,那些個公子哥兒就樂意在他身上砸錢,要是把陳湘如弄到洛陽、京城那樣的地方去,那金銀錢財還不得源源不斷地飛到她懷裡來。
戚牙婆還想再問問塗九,又進了院門,拉着他問:“那姑娘真是陳湘如?她真是陳湘如?”
塗九一臉迷糊:“戚牙婆,她是個好姑娘,你好好待她吧,別把她轉賣了,回頭我尋尋人,想法子找人替她贖身,到時候少不了你的好處。”
看這書呆子的樣子,一定是真的了。
既然陳湘如是真的,她爲什麼要輕易轉賣,這不賣出去就能賺銀子呀。
發了!看來這回她是要發大財了。
戚牙婆得了實言,說了句感謝話,轉身近了馬車,扶着陳湘如道:“姑娘且上車。”
和顏悅色的,一改之前的冰冷,全是滿滿的笑,彷彿轉瞬之間陳湘如不再是個人,而是搖錢樹、招寶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