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湘如道:“我原是臨安人氏,江南戰亂時與家人失散了。”
老嫗聽她說是臨安人,越發覺得親切,忙道:“我們是臨安白蓮鎮人,這是我孫兒。”他鄉遇同鄉,兩眼淚汪汪。再看這年輕女子的裝束,似個有錢的,又聽那些官兵停船找人,心下隱約也猜到了幾分。
陳湘如突地憶起木奶孃來,雖乳了乖乖幾月,可還是有幾分感情,道:“石橋村有個外地來的北方人,丈夫喚作喬山,妻子孃家姓木……”
這老嫗笑道:“認得,認得!唉,我們逃難出來的時候,聽說喬山的妹子被臨安知府的官兵抓了去,要當成美人獻給孫家軍,來捉的人見木氏生得不錯,也把她捉了去。聽百姓們說,黃花閨女是送給孫家軍的將領做姬妾的,這嫁過人就只配做營妓了……實是太可憐,聽說喬山如今和他兒子相依爲命呢。”
鎮裡有錢的人家,就給知府衙門的官差塞錢財,說些好話,或人上託人地與知府衙門的人搭上些關係,倘若沾親帶故的自是好說話。要是走不上親戚的門子,就只能塞錢了。他們得了好處,便不抓他家的年輕女子。這沒錢的,就只能被抓走了,要敢抵抗,還要平白招惹一頓打。
生逢亂世,命如草芥,而身爲女子的命就更輕賤了。
陳湘如輕嘆一聲,“這木氏原是我家小侄女的乳孃,我們離開時便要她一起走,她竟說捨不得鄉下新安頓的家,因事急我們就先走了,沒想離開幾月,竟出了那麼多事。”
木氏被抓去了孫家軍軍營,早前還以爲只得程家軍這樣,現下才知道各路羣雄皆是如此,把女人視爲玩物、禮物。臨安知府爲了保命自是要獻出美人、財寶討好孫家軍。
老嫗見在他鄉遇同鄉,不由得親近幾分,笑道:“我孫兒今兒下河摸了兩條魚,一會兒一道喝些魚湯。”
陳湘如笑着攤開手,露出掌心的一塊姜,“老人家,你也沒了去處麼?”
老嫗點頭,“聽說像我們祖孫這樣一老一少的,在江南倒也不怕,可早前想保命,就怕孫家軍、燕軍殺人。現在很想回家,雖是個窮家卻好過在外頭流浪沒個安頓處。”
她長長地輕嘆一聲,早前是更遠的地方,她帶着孫子走了一個多月的路,可因爲識路,又怕遇見壞人,只能沿着運河走,想着許能尋到臨安的方向,只要入臨安,就能離家更近了。
老嫗繼續道:“早前,我們在那頭的興隆縣問過,若從興隆縣坐船回臨安,得四十文錢的船資呢,我們與兒子、兒媳失散哪裡還有錢。”若有錢,好幾月前就坐船回去了,“原想一路乞討湊足船資,不想這乞討的人太多,小戶人家沒錢給,大戶人家也不敢行善,生怕惡人見財起異。”便是這區區四十文錢,她也湊不齊,沒有錢就不能坐船回臨安。
祖孫倆就只能在這破廟裡安頓下來,飽一餐、飢一餐的,就是這隻黑不溜丟的砂鍋,也是附近一個百姓送的,說他們好歹有了這個也能吃口熱食。
陳湘如垂着頭,她身上倒有些零碎銀子,這是她在撒銀子時留下來的一把,道:“我身上有些銀錢,我給你們一些零碎銀子,明兒你們去就近的地方備了乾糧,坐船回老家吧。”
老嫗眼睛一亮,拉着孩子就跪了下來,連連磕頭,“小姐大恩大德……”
還沒說完,就被陳湘如一把止住,“別跪了,同是天涯淪落人,大家都過得不易。你若真要謝,就到石橋村後林子裡的一個叫李湘華的墓前燒燒紙,代我瞧瞧她。”
婦人的目光頓時黯淡了下來。
孩子似要說什麼,卻看到祖母犀厲的目光,只得住話。
婦人笑道:“小姐與她是親人?”
陳湘如悠悠嘆道;“情同姐妹,勝同親人。”
坐在火堆前,陳湘如繼續烤着衣袍,老嫗瞧出這一件很漂亮的冬袍,之前有很多官兵在外頭尋人,她已經聽人說了,這是程家軍,是孟公程邦的人,好似在尋一個姓陳的姑娘。
老嫗面露訥然,“哦,聽人說李湘華早前愛上了一個姓塗的後生,可不是有趣麼,都要過門了卻吵着不嫁,自己住到了城裡。”
白蓮鎮就那麼大的地兒,但凡有個新鮮事,就能傳得人人皆知。
不過是萍水相逢,既然託這老嫗去瞧李湘華,陳湘如不由苦笑,輕聲講敘起李湘華與塗九的故事,又說塗九在洛陽讀書那幾年,李湘華關心塗九老母、妻兒,總是請塗三公子幫忙送銀子等諸事。那些年,她還以塗大娘之名給遠在洛陽讀書的塗九送銀子,雖是風塵女,也算是有情有義。
婦人聽到此處,面上生起愧色,她從來不知道還有這事,一直以來,都以爲塗九從洛陽捎來的。可後來又說塗三公子給他家的,偏生塗家遭了盜賊,塗三公子卻不肯借銀子,她和塗九都覺得奇怪。如今才知,原來那些銀子不是塗三給的,是李湘華給他們的,接濟一兩回不難,難的是長達數年時間裡,李湘華一直是這樣接濟他們的。
陳湘如說完之後,輕嘆道:“她是個苦命女子,一生都繫於塗九一人,最後被他所傷,甚至到死都還記掛着他。”
老嫗埋着頭,用沉痛的聲音道:“是個苦命女子……”
她太固執了,早知是這樣,又何必爲難了塗九,寧可給他另娶侍妾,也不許他將李湘華帶回家門。
老嫗輕嘆一聲道:“我聽說塗九也是不得已,他原是要娶李湘華爲平妻,只是她母親太顧顏面,說什麼也不肯。爲了這事他和他娘鬧了好幾天,後來還是他娘用死逼着他發誓,只能納李湘華爲妾……”
“他既做不到就不該害了李湘華一生,塗九是李湘華梳攏的第一個男人,也是她一生中最愛的男人,他傷李湘華太深了。”
說着閒話,遠處傳來了雄雞報曉的聲音。
陳湘如面含憂色,“現下想來,姐姐早亡何嘗不是一件好事,不用受這亂世流離之苦。”
只是可憐了乖乖,一出生就沒了親孃,但只要她陳湘如在,就一定會把李湘華的女兒哺養成人,真心疼她、愛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