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公子道:“把我們的東西搬進來,原是僱來的馬車,若是柳公子要用,可與車伕說說,把你們的東西捎回鎮上。”他一扭頭,進了東屋,道:“錢嬸,把老爺、太太請來,他們一路辛苦了,且先歇下。”
婆子與錢奶奶的陪嫁丫頭倒也麻利,幾下子就把東屋收拾妥帖。
錢老爺與錢太太住入東屋小憩。一坐在柔軟的榻上,錢太太看着牀上的鋪的墊子、蓋的褥子倒也妥當,頗與昔日江南老家的使用物件相比,這一年的不安、落漠也輕減了大半。
錢太太伸手摸了被窩裡,還隱隱有些暖意,長長地舒了口氣:“這下子總算是安穩了。”
錦上添花者比比皆是,雪中送炭卻更顯難能可貴,就在錢家上下爲將來的日子擔憂之時,卻得了這一處安身之處。錢老爺知道,這一切的轉變不僅是因爲錢文俊,更是因爲花嬌。少不得要替花嬌說話。
錢老爺道:“陳姑娘是個重情重義之人,把屋子、田地贈給我們。”他頓了一下,憶起錢文俊與他說的事,輕聲道:“我瞧花姨娘還不錯,知書達理,文俊與我說了,想擡她爲平妻,你瞧……”
錢太太只不說話,若花嬌並非風/塵出身,她原是不計較的,給她一個妾室名分便是錢家瞧得起她。
錢老爺道:“文俊沒有別的意思,不會讓她強過兒媳去,就是想給她個平妻位分。這回要不是她,咱們哪能到這裡過安身日子。”
錢太太悶聲道:“她若生了兒子,再擡平妻不遲,若她生個女兒,就是個做姨娘的命。”
錢老爺輕嘆了一聲,道:“你上牀歇着。我瞧這屋裡倒還樣樣齊全,周圍的地方也大,等過了年就置一處院子。我們一家就算安頓下來。”
這裡正說話,錢婆子滿臉笑容地進來,欠身道:“老爺、太太,清點過庫房了,一屋子的糧食呢,那曬場上還有十幾垛草禾。怕是兩年也用不完了。後頭有牛馬房,左邊有塊菜地,長着大白菜和蘿蔔呢……不用花銀子買。什麼都有,那牛馬房裡還能養雞、養豬……”
錢太太一聽,鎮日擔心全家上下缺衣短食的心事就輕淺大半,忙道:“快扶我四下瞧瞧。”原是病了大半年的人,這會子反有了精神,在錢婆子攙扶下,先瞧了庫房。又出院門看菜地,周圍一大片的好土地,全是他家的,計劃着度日,雖不能大富大貴,一家上下是餓不着了。
錢奶奶只不說話。一路過來。她就聽錢公子說了,想替花嬌做平妻。又說沒別的意思,就是想謝花嬌這次給全家上下尋了個安穩落腳處。
錢奶奶自不樂意,可又能說什麼,上頭還有太太、老爺做主。
錢家只帶了錢管家一家祖孫幾代的忠僕過來,又有錢奶奶的陪嫁丫頭、花嬌的服侍丫頭,倒是足夠使的。
中午,錢婆子領着她兒媳備了一桌像樣的飯菜,一家上下坐在堂屋上吃得滿心歡喜。
翌日,北坡鎮的讀書人就聽說江南臨安府才子錢文俊來他們鎮裡落腳安身,便有人前來拜訪,來者是客,錢文俊自是在花廳裡與他們見面。
這不同於在京城,京城的名人太多,但在這小鎮上,錢文俊無疑就成了大人物,一整天都陸陸續續有人來訪,午後又有上莊的莊頭過來,一是來找錢公子求墨寶,二是來見錢老爺的,他年紀與錢老爺差不多,雖不是一個地方的人,倒也能聊到一起去,這濃濃的鄉野人情味包裹着錢家上下,這越發讓錢太太的心情好轉,這病竟似好了大半。
錢家便這樣安頓了下來。
那廂,錢家上下人人心情好轉;這廂,柳明誠和楊芙蓉卻煩了心。雖說有鎮裡的三家鋪子,可屋子緊巴巴的,昨兒夜裡勉強湊了一夜,只睡得楊芙蓉渾身痠疼。
楊芙蓉道:“你不是有銀子,倒是趕緊置處像樣的屋子住。”
柳明誠輕嘆了一聲,又去周圍相看合宜的田地院子,可到了年關,問了一圈,也沒有要出手的人家,好的要價太多,不好的他又看不入眼,這事兒就只得耽擱下來。
沒幾日,早前與柳明誠交好的汪、何二人一聽說錢公子原是江南的名士,都去巴結了,反不讓他家的門,柳明誠呆在家裡便有些煩悶,想着不如另尋個去處。
這個年節,錢家雖是新搬來的,倒與鄉鄰交好,有上門求春聯的,有上門結識的,更有上門來做學問的,門庭竟比去歲年節要熱鬧許多。
這幾戶早前因着東家出身低賤有些擡不起頭的佃戶,此刻也挺起了腰桿,頗是得意地道:“我們東家原是江南過來的書香門第人家,是個很有名氣的讀書人、大才子呢。”
柳明誠一家只得在鎮上的鋪子裡冷冷清清地過了節,剛過正月初三,柳明誠就騎馬去了洛陽城,想通過牙行另尋個落腳處,現下北坡鎮的百姓都在背後議論,說楊芙蓉原是風塵女子,言辭之中多有不敬,柳明誠想怕是再也呆不下去。
臘月二十七日,晨。
喜妹捎回來的信歡歡喜喜進了湘竹苑。
陳湘如近來正教呂連城下棋,呂連城原也會一些,只不過棋藝不精。陳湘如教了幾日,呂連城的棋藝長進頗大。這幾日倒是教授得多些,偶爾說些兵法兵策上的典故,棋藝、兵法原有許多相通之處,呂連城對棋藝不感興趣,卻對兵法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如此貫通講授,呂連城的興趣大增。
喜妹欠身道:“小姐、五爺,是錢公子和花姨娘寫來的信。”
陳湘如使了個眼色,信遞到呂連城手裡。既然選擇了他,許多事她不想瞞他,哪怕是一起分享友情,她的朋友自然也可成爲他的朋友。
呂連城看罷,微笑道:“錢文俊一家在長河村下莊安頓妥當了。又請了王郎中給錢太太瞧病,說錢太太的病好了大半。”多是說錢家很好,這信是花嬌寫來的。言辭之中頗有感激之意,“花姨娘說,錢太太發了話,要她不必擔心怕被太太、奶奶賤賣了,錢家人不會幹這種事。”
錢太太的病原是心病,掌家理宅一輩子的她。突地見家中沒個進項。想着一家上下要吃飯,沒病也急出病了。而今雖在鄉野安家,沒了早前的富貴榮華。但一家上下也算能吃飽穿暖,解決了生計問題,這病自然就好了大半。
陳湘如淺笑道:“花嬌只求有個安穩日子,有了錢太太這話,她就能過得安穩些,再則錢奶奶也不是塗三奶奶,雖不喜歡花嬌倒不至背裡幹出害人之事。”
呂連城的面容裡。似乎對這信的興致遠勝過下棋。
陳湘如道:“你不喜歡下棋?”
他有些遲疑。
陳湘如笑道:“你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皆可告訴我,我不想強迫你做不願意的事。”
呂連城這才搖頭,正色道:“不喜歡下棋,太費心力。倒不如我習武練功來得自在。”
陳湘如失聲笑了起來。她用心教他幾日,他竟是個不喜歡的。笑罷之後,問道:“那你還喜歡什麼?”
呂連城從長河村歸來後,就聽山上的兄弟們提到陳湘如,說她要做六當家,可這事到底因爲女子身份不了了之,再沒人提及。
呂連城道:“建功立業做個大將軍,讓你風風光光地過日子。”
陳湘如正色道:“但凡大將軍,皆智勇雙全的,你勇是有了,可這智……”
“又是下棋?”
“不,有些人不會下棋,照樣能領兵打仗,這得看各自的領悟,你所缺乏的是經驗。”
呂連城早前沒這些想法,尤其是近來,每次想到陳湘如他越發覺得自己應該幹一番大事,不求封王晉爵,但求做一個威風凜冽的大將軍。
呂連城面露深思,“昨日,大當家、二當家提了一件事。”
“說來聽聽。”
呂連城道:“瞧見龍虎寨後山對面的那個山頭麼?”
“草帽兒山。”
陳湘如自送走花嬌後,便與喜妹在四下走動過,在她家的那塊菜地裡,能望見對面的山頭。
草帽兒山,因那山的形狀像一頂農夫夏日耕作時戴的草帽兒,便得了那麼個名聲,聽說那裡也有一支山賊,人數不多,只得幾十個人,且這些人裡,多半是從各地逃避戰亂的人,他們佔山爲王,又不敢招惹當地的山賊,算是人人可欺,平日就幹些小打小鬧的事,像龍虎寨瞧上的貨,他們根本不敢打主意,也就是搶幾個來往的行人、客商。
呂連城道:“就如你所說,大當家無甚野心,面上瞧着龍虎寨是大當家說了算,可這背裡則是大太太在當家作主,既然這山賊都當了,不妨做得大些。”
呂連城這話的意思再是明顯不過,他是想單幹了,有些不甘再呆在吳虎手下做五當家。
陳湘如沉吟片刻,道:“聽說昨兒大當家與四當家吵起來了?”
呂連城原原本本地講敘了起來。
原來,四當家回想陳湘如那日所言,雖是一介女流,倒頗有道理,抱拳道:“大哥,不如我們大幹一場吧。”
吳虎冷聲追問,“如何大幹?”
崔維又重複了那日陳湘如的話。
吳虎立時就冷了臉,冷笑道:“四弟難不成還要聽婦人之言?”
崔維說的這些都是陳湘如的話,這話的意思再是明顯不過,吳虎頗有些瞧不出崔維。
崔維一急,雖是文人,可也有自己的骨氣,“大哥不聽婦人之言,也不知去歲這山上是二千餘人,至今也不過二千餘人。”
吳虎“你……”了一聲,崔維這話就是在暗譏吳虎處處聽吳氏了,雖是夫妻,更多時候吳虎還是改不了骨子的劣性,把自己當成是吳家的下人、家將,厲聲道:“四弟既有這等本事,你何不自拉隊伍另立門戶做一個山頭的大當家,豈不自在?”
崔維就是個文人,無甚武功,就算要拉隊伍,總得有幾分本事,頓時啞然。
吳虎被崔維頂撞了,顏面上有些拿不開,厲聲道:“你們這些兄弟聽着,誰要是不想在龍虎寨待着,可另謀高就。哼!老子不留人。”
想當初,他領着吳家的幾個下人護着吳氏逃到此處,這些年下來也掙下一份偌大的家業,還養活了上上下下二千餘人,這便是他吳虎的本事。
陳湘如咬了咬脣,知呂連城已經動了心,既然吳虎說他們不願繼續呆在這山上過日子的,可以另謀高就,直到昨兒,呂連城才明白陳湘如有多大的心思,一個女子能想到這些,他何嘗不能。